劉承宗沒睡覺。
昨夜吃了清水羊肉,營中宵禁,他就在帳房裡翻閱書信、輿圖,渴了起來喝兩口水,乏了就在虎皮褥子上閉會眼。
倒不是真有什麼軍務需要他徹夜不休,軍中該安排的事務都早就安排好了。
近處各營防務俱有部署,渭南的張獻忠、師襄三營也陷入夜間對峙,遠的像寧夏、延安甚至漠南,考慮也沒用。
他只是……夜晚的營地太他媽安靜,睡不著。
說來也怪,營地裡吵鬧的時候,他能打盹兒,浩浩蕩蕩行軍的時候,他在馬背上一閉眼就睡著了。
只有駐營休息的時候,精神高度緊張,覺得哪兒哪兒都不對勁,雜七雜八的思緒就往腦子裡湧,翻來覆去怎麼都睡不著。
睡不著對他來說倒不算什麼大事兒,他已經做好打算,明早行軍,在馬背上眯一會。
馬是個好東西。
這人啊,想舒舒服服睡覺,還是得坐在馬背上。
兵馬齊動,提供巨大的安全感;坐騎顛簸,又帶來無比的輕鬆感。
但睡不著,讓他煩躁又無聊。
劉承宗都無聊到,開始替黃臺吉操心滿洲人口下降的問題了。
去年宣大邊外一場慘敗,後金死了不少男丁。
這個問題本身對劉獅子來說是狗拿耗子,但其實又由不得他不操心。
後金跟他的元帥府不一樣,元帥府能向陝西爭取生存空間,即使目前戰爭尚未結束,鳳翔府等地也供給了幾萬驕兵悍將數月糧草。
而後金無法越過山海關甚至遼東的堡壘群,極大地限制了他們的擴張,那天底下便只有一個方向能為滿洲提供生存空間——蒙古草原。
還是以前那套邏輯,這樣的必爭之地,誰都不會放棄。
這就意味著楊麒要捱揍了。
這個季節,後金的黃臺吉會為了壓服已經臣服於漠南都督府的蒙古諸部,繼續發兵。
他正在考慮打完陝西戰役,派遣一支軍隊短時間增援漠南的事兒。
隨後尖嘯的起火、炸響的飛礞炮,將劉獅子從閉眼發夢的狀態中驚醒,讓他整個人像一顆炮彈,騰地便從地榻上彈了起來。
帳房外值夜的羽林騎掀開軍帳,本來非常急切地要報告軍情。
結果抬眼一看就見劉獅子已經套上整整齊齊的軟皮曳撒,正一臉興奮端著鐵靴護脛,拽著臂手披膊往身上套,把羽林騎愣得話都卡在喉嚨裡,張著嘴頓了頓才道:“那,大帥,有人夜襲。”
語氣非常平靜。
“哈哈哈,好,來得好,都他媽別睡!”
羽林騎都沒找著動手的機會,劉獅子自己就把披膊扣好了,只得接過護脛,蹲下身往劉獅子小腿上系。
下邊還繫著護脛,劉獅子已經把上下分體的布面甲裙戴上,又進來兩名羽林,給他套上無袖的布面甲,一邊戴護喉、一邊戴護心鏡和掩腋。
最後護腰一扣,缽胄一戴,限量版明軍小隊長嶄新出廠。
他這邊剛出帳,同樣頂著黑眼圈的王文秀就頂盔摜甲跑過來了。
今晚是王文秀值夜,一直都穿著盔甲巡營。
劉承宗開口便問:“打到哪兒了?”
“北、東、西三面,都沒突破小營,是千八百人的小股夜襲,倒是帶來不少起火。”
王文秀說著,面上倒沒太多擔心,道:“稍稍變陣,幾個小營滾過來就能把他們圍死。”
王文秀是想用外圍的八個小營對夜襲軍隊進行合圍,劉獅子點頭:“可以,不過別出亂子。”
夜裡變陣容易出亂子,何況八個小營是四個整個營分出去的八個把總司,互不統屬之下,未必能在夜戰中配合默契。
劉承宗稍加思索,還沒等王文秀把命令傳達下去,突然抬手:“等等!”
說著,他皺起眉頭望向南邊,聽著聲音納悶道:“不對,這幫人是北邊來的?”
這不對。
北邊不可能有敵軍。
即使是隻上千人的小股軍隊,或者說是早前脫離戰場的白廣恩部,也不可能從北邊過來。
因為蒙古騎兵、鎮筸兵、延安兵那些大隊人馬,已經把北邊所有能走的路都走了,至少在白天,北方不存在藏匿軍隊的空間。
當下的局面,是非常典型的攻三闕一,僅留南面一條生路。
這是他靠著另立小營的陣勢防住了夜襲,如果沒防住,此時慌亂之下,他軍中被擊潰計程車兵就會爭先恐後的從南邊逃竄。
想到這兒,劉承宗篤定道:“這支夜襲軍隊的進攻方向不是巧合,他們還有後手,後手就在南邊。”
王文秀對此並不意外,只是道:“大帥,一出事,屬下就已向八小營傳令,未遇襲的灑出斥候,遇警放鳴鏑,南邊應該沒有敵人。”
卻不料劉承宗抬手道:“不討論,傳八小營不變陣,先發中軍三營甲騎迎敵,逐走敵軍就回營,不要節外生枝。”
這時候,虎賁營副將韓世友也穿戴好甲械,上前剛好聽見小營不變陣的命令,便問道:“大帥是懷疑南邊有敵軍,虎賁披雙甲面南列營?”
“嗯……”
劉承宗反倒拿不定主意了,他只能確定南邊有陷阱。
但這個陷阱具體有多大,敵軍又有多大的勇氣,調動多少軍隊過來,他不知道。
萬一敵軍不過出動兩千騎,他虎賁營披起雙甲浪費體力,反倒不美。
畢竟他的雙甲兵是棉皮內襯、鎖子鐵甲、布面鐵甲,實打實的雙層鐵甲兵,如今又是夏夜,幾個大隊的雙甲騎兵,最多一個時辰就都趴下了。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精彩內容!稍有風吹草動就如臨大敵,顯然不對,既然眼下王文秀已告知各小營遣探馬,劉獅子認為自己也不用反應那麼大。
就他稍做思考的時間,張天琳和高應登也跑過來了。
這二位是求戰來了。
王文秀、高應登、張天琳仨人,張天琳起的最晚,但來的最急。
一眼就能看出來是剛睡醒,發巾沒戴、鎧甲沒穿,就連眼角的眼屎都沒擦,倒是沒忘挎馬刀,光著膀子一陣風似的就竄進中軍,差點被虎賁兵當場拿下。
人剛到轅門,才從馬背上滾下來,聲音已經過來了:“大帥,末將標下騎營兵將踴躍請戰,只消一刻,三千騎就能馳擊十里,給襲營敵軍包個大碗,一個都別想走!”
劉承宗看著他,心說你這瞎話是他媽張口就來啊,瞧瞧這剛睡醒的模樣,還踴躍請戰。
怎麼著,我帥府騎營部分將領已率先掌握託夢請戰技術?
一看他戲謔的眼神,張天琳就知道大帥不信,當即道:“真的,末將都來不及著甲,就被部下推過來請戰,兵將讓趙之瑞帶著,已做好出戰準備。”
一邊的高應登心說,張天琳這狗賊打仗動作快,請戰動作也快,他的馬步火器營跟在後邊吃屎都趕不上熱的。
這會好不容易見劉承宗眼神瞟過來,連忙道:“大帥,卑職標下也一樣。”
劉承宗見狀不禁大笑,道:“全師而來,敵軍不敢;小股來襲,你等也不必如臨大敵,不要因急於求戰自亂陣腳。”
他說得很輕鬆。
倒不是他對這次夜襲並不重視,南邊很有可能存在陷阱,當然要打起十分精神。
只是早在下營之時,劉承宗就考慮過遭到夜襲的可能,這才立了四大八小十二環營,防的就是夜襲。
他的營地很難被敵軍夜襲攻破,實際上如果明軍在白天做好偵查工作,看見他的營盤,就不可能選擇夜襲的戰術。
八座環營每營四五百人,任何一個方向的小營遇襲,只要拖住敵軍一盞茶的時間,就能得到左右兩小營的支援。
三個小營攔住一炷香的時間,裡面的大營就能穿戴整齊,以臨陣狀態投入戰鬥,敵軍戰術就無效了。
夜襲的最大優勢,就在這個襲字。
像渭河南岸,張獻忠向龍在田發起進攻,那不叫夜襲,叫夜間會戰。
而夜襲,是以有準備打無準備,少量兵力擾亂敵軍,短時間打出打碎指揮鏈,使其在驚慌狀態下不攻自亂。
在環營保護之下,大營有充足時間準備。
夜襲的兵少,根本無法構成襲擊。
夜襲的兵多,那就是夜間會戰。
胸有成竹,自然臨危不亂。
所以劉承宗不怕錯失良機,只要防住夜襲,就是勝利。
“對於夜襲明軍,我們無需將之殲滅,營外黑燈瞎火,出營亂戰,最好也不過是把人殺散了,而我軍馬摔斷腿、人掛在樹上之類的損失也必不可少。
劉獅子擺擺手,對張天琳等人道:“今天夜裡,張天琳和高應登不該急,該著急的是左良玉、曹文詔之輩。”
說來好笑,在急躁這件事兒上,他有非常清晰的自我認知。
他就是個戰爭風格非常急躁的領軍者。
發兵就找人、見面就開幹,急於求成,追求開戰倆仨月就畢功一役。
這本身其實是個非常嚴重的問題。
但他的對手和部下,普遍都是更加急躁的將領,以至於非常邪門兒,顯得他還……就還挺穩重。
這種在開戰前就寄望於短時間結束戰爭的心態,擱在過去的任何一個王朝,都屬於急於求成,打仗穩敗的完蛋玩意。
即使戰爭從來沒有做好萬全準備再開戰的理想狀態,政權的軍政首腦也會盡量拖延和平時期,做出最大限度上的戰爭準備,以期戰爭來臨時有更好的狀態,取得更高的戰勝機率。
唯獨在崇禎年間的大明,沒這個條件。
沒後勤準備,哪兒都沒糧,準備個屁。
相應的偵查準備、試探攻擊、戰場選擇、改造地利,也都變得非常簡略,沒時間,幹就完了。
這種大環境之下的風氣,使交戰變得草率而冒險。
而在大家都傾向於冒險的時候,誰的準備更充足、誰更穩重,誰贏。
夜襲,在劉承宗看來,正是明軍急於求戰的表現,這讓他不由得笑道:“我看啊,該給楊承祖記上一功,燒營有效,寧夏軍今夜休息不好,不敢將戰事拖到明日。”
來的肯定是寧夏軍,這都不用想。
左良玉和艾萬年的昌平、延綏軍都在城下,龍在田的雲南軍跟張獻忠對峙,只有寧夏軍閒著,能出動上千兵馬渡河襲擊。
“現在就看其發兵規模了。”
劉獅子對麾下部將安撫道:“若不算南邊,發兵規模超過兩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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