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十,正午。
其實李自成早在幾日前進入鳳翔府,就有繼續進軍的打算。
不過他當時的想法是進漢中,透過瑞王府補給,繼而佔據川東,四川那麼大,應該容得下他和高迎祥這兩股人馬。
跟劉承宗的元帥府一同進軍,闖軍四營的首領都覺得自己不會打仗了。
並不是他們願意跟明軍打陣地戰,實在是跟劉承宗一塊,對他們的限制太多。
劉承宗的騾馬太多了,隴西向東的道路就這麼幾條,元帥府的軍隊走過去,路邊寸草不生,飛禽走獸啥都剩不下。
李自成也不想跟左良玉那幫人在隴西死磕著打陣地戰,問題是不打陣地戰,他去哪兒啊?
劉承宗破城那麼快,大隊走過去,鳳翔府諸縣望風而降,農民軍跟在他屁股後頭進鳳翔,吃屎都趕不上熱的。
農民軍本來就是隨掠而走,有城池有百姓,他們就有吃的。
可進了鳳翔,郊野全是被元帥軍打過糧的大戶,只剩下個空蕩蕩的大宅子,房頂上的瓦當、院裡的水缸全被拆走,米缸裡更是隻剩少得可憐的口糧。
僕役散盡的大戶人家瞧見農民軍遠道而來,個個不驚反喜,紛紛圍上來問李闖將管不管飯。
人人拍著胸脯子說自己在鳳翔府是人地兩熟,要帶路去攻打元帥府治下的鳳翔諸縣。
底下的農民軍小頭目哪兒見過這陣仗,紛紛興奮起來,向自家掌盤子反映人心可用。
小頭目們也有自己的見解啊,只是不多罷了,人們都覺得有這幫自願效用計程車紳,哪兒還用專門去綁架讀書人,攻取幾座城池,捲了錢糧往別處去也未嘗不可。
這也不光是沒見識的事兒,農民軍本就朝不保夕,現在沒糧日子就過不下去。
可眼下的局面,恢復秩序的鳳翔府,根本就沒有他們的生存空間。
農民軍的組織形式本來就建立在求存求活的基礎上,各自追隨首領,都是在天災人禍的大勢之下,沒辦法中的辦法。
可現在這個‘辦法’不靈了,大勢變了。
產生變化的不光大勢。
在隴西,他們九營農民軍並肩作戰,跟明軍沿渭河上游對峙,各營俱有死傷。
闖軍四營和張一川過去就一同行動,大家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四營首領,都覺得李自成算五營的大首領,餘下四營一般高。
如今張一川領了元帥府的河南總部,但闖軍四營的首領一時間也改不過來老習慣,何況都是刀光劍影闖出來的,誰願意因為個官職就低下頭?
所以張一川標下的克天虎、沖天柱、宋江那五個參將,根本沒法跟闖軍四營平等對話,完全就是小兄弟。
張一川也不可能跟以前一塊合營的老兄弟們撕破臉,拿著元帥府的雞毛當令箭,讓他們端正態度稱自己為張大帥。
所以湊一塊就很尷尬,張一川手下五個參將還沒辦法。
但是進了鳳翔府,情況就不一樣了。
張一川有組織啊,河南五營還沒開進鳳翔府,鎮守汧陽的楊承祖已經給五營準備駐營信地、請地方上的婦人架鍋造飯。
人家五營開進汧陽,吃的就是有菜有肉的熱飯。
闖軍四營進汧陽,啥都沒準備,楊承祖也不知道該咋辦,拿出自己營下軍兵的三日口糧,給他們備了一天的乾糧,接著往鳳翔府治城走。
單是他們進鳳翔第一天,搶劫、傷人的事就鬧出十幾起,既有管隊帶兵搶了寶雞運往鳳翔治城的運糧隊,轉頭脫伍往秦嶺跑了;還有百總帶隊就地跳槽,要跑到河南五營當兵。
亂子足足持續了兩天,這還是元帥府的鳳翔守將王文秀反應快,及時與闖軍四營建立聯絡,給他們規劃信地、分營駐紮,分配出運糧隊,把糧草供上。
但很多事情沒辦法說。
野狼變家犬,只能找王文秀乞食要糧就算了,關鍵是怕比較。
大家都啃樹皮喝河水,那無妨;元帥軍吃得好住得好,也無所謂。
農民軍裡誰都知道劉承宗家大業大,人家的兵不光吃的好住的好,裝備也好,打起仗來也厲害。
但王文秀對河南五營也一視同仁,闖軍四營就受不了了。
怨氣來得很奇怪。
王文秀覺得過去你們在外頭劫掠城池,金銀財寶寧可被官軍追擊扔在地上,也不把它送到西寧;如今我們攻取城池,能對友軍供應一天兩頓稠的,就已是仁至義盡。
闖軍四營的兵將,也大多覺得這事本身沒啥問題,有人供應兵糧、提供安全的信地,總比風餐露宿強得多。
但是寄人籬下的滋味兒,它不好受。
誰還能沒個心氣兒了?
李自成在鳳翔府,是他媽一天都呆不下去了。
正巧這時候劉承宗的信到了,信上描繪了一副更廣袤的戰略前景,而對李自成來說,這份前景恰恰是他所需要的。
當然他覺得這個進軍路線不如四川是各有利弊。
河南也好、湖廣也好,都要到前線拼生死。
而且若劉承宗在陝西戰局失利,他躍進河南、湖廣的軍隊就會成為一支孤軍,再想跳到安穩的地方休整就難了。
不過相應的是一旦元帥府在陝西站穩腳跟,透過潼關和西安府,能為他們提供支援。
風險與機遇共存。
地域封閉的四川在外部環境下更加保險,就算劉承宗在陝西敗了退回蘭州甚至西寧,明軍想打進四川把他消滅也很難。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精彩內容!而相應的是,外部想要對他提供支援,也很難,就連他自己進了四川想撤出來都難。
李自成在看到這封信之前,就已經想過要找個出路了。
如今見到這封信,只能說是堅定了自己的決心,並未影響決策。
因此他五月初九拿到信,初十就已經下令四營開拔,不過在開拔前他還做了件事。
他找上張一川,讓張一川拿著劉承宗給的信,去找王文秀要一批軍糧。
要的不是未經處理的原糧,也不是經過加工的成糧,而是元帥軍做好的行軍口糧。
包括加糖、鹽、油、蝗蟲粉的炒麵,少量鹹魚幹、肉乾、胡蘿蔔幹,以及作為軍馬補充飼料的榨油副產品豆餅。
說實話,給張一川部河南五營提供這種標準行糧,王文秀特別捨不得。
鳳翔府作為如今元帥府東征軍隊的囤糧大營,蒐羅了府內所有的常平倉,還集結各地打糧的收穫,確實不差糧食。
但糧草再富裕,王文秀也不樂意這麼提供兵糧。
要不是張一川很懂行兒,指明瞭要這些東西,王文秀說啥也得給他撥兩千石白麵,撥了糧食就不管了,讓他自己蒸饅頭去吧,一天吃六個,餓不死。
但再怎麼說,張一川也是元帥府的總兵官,如今他們要調到東邊去打潼關,最後要一個月的兵糧,又指明瞭要元帥府標準行軍口糧。
王文秀捏著鼻子也就給他撥了。
他心說:這一群飯桶,滿打滿算四五個把總的戰鬥力,卻要吃他媽九千人的飯,趕緊往東滾蛋吧。
剛伺候走了張一川,李自成又讓田見秀拿著劉承宗的信來要糧了。
這次王文秀可不慣著,直接按闖軍四營的兵力,撥了五百石白麵、三千石糜子面就把田見秀打發走了。
還特熱情地跟田見秀說都是友軍別客氣,軍中有啥需要修理的甲械,都可以在鳳翔府收拾好了再走。
田見秀心說還修甲械嘞,就這點糧,甲械修好就他媽吃光了。
王文秀心裡算得很明白,張一川是自己人,沒戰鬥力,那肯定是沒人權,一個兵算半個人。
而闖軍四營是外人,外人有沒有戰鬥力,都是外人。
不過他萬萬沒想到,浩浩蕩蕩的兩萬農民軍出了鳳翔府,就攆走了在塬上墳頭兒吃草的蒙古騎兵,餵馬打草之餘,兩部九營自行交換了行軍口糧。
張一川用大部分標準行糧,換了李自成大部分糜子面。
原因很簡單,李自成告訴他,我不打算進河南,所以要走商洛道打武關進湖廣,潼關要你自己來——你很難打下來。
所以不如一起進軍,把好的行糧給我,路上難打的仗我來打,直到你進入河南。
李自成衡量了河南和湖廣的情況,加上劉承宗在信中描述的戰略,判斷出湖廣是更好的休養生息之地。
一來是他不知道湖廣的情況,但河南他知道,河南這兩年旱得挺厲害,容易招兵,但不易找糧。
二來則是他早年也打穿山西衝進河北,知道崇禎皇帝距離感非常強,整個大明朝廷對河南河北這片非常敏感。
打進河南,必然要承受山西、北直隸乃至山東的朝廷官軍反撲。
相較而言,湖廣的位置更好,感覺也不缺水,應該是片更好的地盤。
所以他打算帶兵打破武關,經由南陽府一路破城招兵打下去,直到進入湖廣,學劉承宗在青海的樣子佔一片地盤。
到時候他們自然也會承受朝廷官軍的反撲,但李自成認為湖廣方向的官軍反撲更容易承受。
畢竟在戰略位置上,湖廣北邊有張一川分擔壓力,背靠劉承宗的陝西和高迎祥打進去鬧的四川。
需要擔心的除了湖廣本地土軍,只有南直隸的駐軍罷了。
至少在李自成的潛意識裡,南直隸駐軍承平日久,即使大軍攻入湖廣,他多半也能抵擋一陣。
最重要的是他確實沒有爭雄的想法。
如果說跟張一川站一塊,李自成要是不能把張一川穩壓一腦袋,那他不服氣。
但是跟劉承宗放一塊……李自成覺得他倆不應該放一塊,差太多了。
陝西風起雲湧的邊兵、破產農民起兵造反,是天災人禍之下的大勢,他們這些人都是被大勢推著走。
但劉承宗的元帥府經過在青海的蟄伏,再以猛虎下山的姿態殺進陝西。
戰兵精騎、銃炮戰車、糧草輜重,應有盡有,各種經驗也極為完善,戰場上有軍醫,佔領一府之地就能把糧食快速加工成更輕便的制式軍糧。
同十幾個成建制、武裝完備的帥府正規營兵相比,遍地大小王的農民軍成了小打小鬧。
從劉承宗發起東征的那一刻起,西北任何一個義軍首領,都只有被夾裹進洪流之中的命運,誰也無法與大勢抗衡。
他們就是大勢本身。
而張一川想的就沒這麼多了,他本來就想去打鳳陽,如今有個機會能進河南,過去了招兵打仗也容易。
用上好的兵糧換取李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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