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一,乾州城南。
這是圍城的第三天,也是圍城軍隊開始攻城的第一天,氣勢如虹。
在圍城的第一天,師襄跟叛兵楊國棟打了一仗;但第二天,經過整整一天的協商,師襄把楊國棟勸降了。
昨天夜裡,師襄和楊國棟朝城上射了幾十封勸降信,告訴守軍元帥府的支援兵力隨後就到,現在投降官升一級、兵給糧餉,保證對城內百姓秋毫無犯。
等到今天早上,後方又有兩個千人隊的蒙古騎兵抵達戰場,此時駐紮在城外的軍隊已逼近八千,師襄的本部人馬也能夠完全壓制楊國棟部三千新附賊兵。
到這個時候,師襄懸著的心才終於放下來,因為他很清楚自己能勸降楊國棟,靠的不是自己手上三千臨洮兵,而是整個關中戰場鋪開的四萬元帥軍。
這是大勢。
師襄始終認為人最厲害的才能是善於借勢,個人力量太過弱小,英雄還是懦夫、阻擋還是順應,是對個人而言無比重要的信念,可大勢都不在乎。
但偏偏,段復興在乎。
今天早上,師襄對新歸附的楊國棟部完成整編,趁全軍吃早飯的時間,向乾州城傳達最後通牒:一個時辰後開始攻城,到時候再想投降,依照元帥府的法度,就不能官升一級了。
城上沒有回應。
這給打算趁熱打鐵的師襄帶來不詳的預感,因為沉默以對也是回答。
此時的師襄心中已有猜測,攻城恐怕不可避免。
他在臨洮旅威望不足,這個旅的前身是明軍的蘭州營,所有人的人際關係都能追溯到三名千總韓瀛、張雲起、李祖德身上。
韓瀛在易幟元帥府當天被師襄刺殺,剩下張雲起被堵在營地裡被迫投降、最能打的李祖德當日被支往城中救火,後佔據內城看大勢已去,這才投降元帥府。
張雲起和李祖德確實都已經是效忠劉承宗的將領,但也都不是師襄的親信,甚至某種程度上,對於師襄這個導致他們投降的罪魁禍首,心裡都有仇恨,戰場上打他黑槍倒是不敢,可為師襄辦事也屬於隨時隨地捏著鼻子。
心不甘情不願。
也正因這種複雜的關係,師襄才對勸降楊國棟勢在必得,甚至專程派人給劉承宗報信,就是想旁敲側擊,試探劉承宗對他招降補充臨洮旅兵員的看法。
好在劉承宗的回信沒有讓他失望,給他提供了兩個辦法,要麼把兼領的中軍營參將讓給楊國棟,臨洮旅依然維持三個三千營的編制;要麼就另添一個參將,使臨洮旅成為四個兩千人小營的編制。
師襄想都不想,就選擇了後者。
他知道,劉承宗表面上給了他兩個選擇,其實就是讓他選第二個。
選擇前者,意味著他要放棄直屬部隊,儘管有九千軍隊的編制,但這是個空架子,眼下臨洮旅算上楊國棟部也只有不到六千人,沒有直屬中軍,他根本沒辦法控制軍隊。
而後者,能借機分掉新降的楊國棟部一千兵,填補到其他三個營裡,削弱楊國棟影響力的同時,還能平衡李祖德和張雲起。
他昨天解決的就是這件事,不過眼下問題又來了:攻城,他很難以命令的形式讓楊國棟攻城——他們缺少火炮和攻城器械,攻城必然會有死傷。
如果勸降失敗惱羞成怒攻城,難以迅速攻克是一方面,損失恐怕會進一步傷及他在軍中的威望。
所以師襄找上了楊國棟:“楊將軍,眼下又有蒙古旅兩千軍兵在側,給乾州城的壓力也夠多了,你的人跟城上參議段復興、知州楊殿元見過……”
話音剛落,楊國棟就快跳起來了:“旅帥,楊某早前雖被招安,但昨日你我立誓,我不會再改投朝廷。”
“我知道,我知道,將軍也知道,我部兩員參將對我與你握手言和、分三大營為四小營之事頗有微辭。”
師襄安撫楊國棟,笑道:“我想楊將軍尚未立功,大帥近幾日即抵乾州,將軍何不派人至城下,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勸其投降,這也是將軍報答師某引薦大帥的好禮物啊!”
楊國棟一介武夫的老兵出身,儘管在巡撫標營當過兵,但作為大頭兵也沒機會感受人際交往中的彎彎繞繞,師襄這話一說出來,他就覺得……有道理啊!
當即抱拳對師襄再三感謝,立刻點了跟隨他的兄弟裡一個擅長講道理的千總,讓他去乾州城下,跟段復興、楊殿元‘曉之以理’去了。
其實這種事隨便找個能說會道的人過去就行,但楊國棟得了師襄提醒,知道劉承宗很快就會過來,這也是給他手下一個露臉的機會,這才挑了個千總。
他自己才是個參將,千總就是他的左膀右臂。
師襄對此樂見其成,他招降楊國棟的時候就說了:“你別看我打不過你,不是因為我弱,而是我官位高、兵力不足、裝備不夠,真弱營寨就已經被你掀了。”
“你投在我帳下,比投在元帥府其他旅帥手下好得多,別人兵強將猛,沒你出頭機會,我們臨洮旅不一樣。”
“就需跟要你楊國棟這樣能征慣戰的勇士聯手並進,你負責立功我負責求賞,咱們兄弟一道搏個封妻廕子的大富貴!”
師襄這話屬於半真半假,倒是沒一個字是故意騙人的,只不過畫大餅的成分比較多。
元帥府到現在就沒封爵那回事兒,封了些韃靼、瓦剌的爵爺,也只是單純給蒙古貴族稱號更名換姓,拿人家自己的部落當封地。
說到底,元帥府到現在還沒有戰功已極的人物,自然就沒有爵位。
不過在勸降乾州城這件事兒上,師襄說的倒都是誠心實意的實話,他確實希望楊國棟能拿下勸降乾州的第一功,畢竟楊國棟現在是他的部下,楊國棟立功,多少都有他一份。
在這件事上他沒有一點兒歪心思。
他只是未慮勝先慮敗,想著萬一勸降不成,依楊國棟這個急脾氣,被落了面子肯定要找回來。
到時候他再順水推舟,指揮楊國棟率軍攻城,就容易多了。
可他只知道楊國棟的心性,卻不認識城上那個山東來的段復興。
開始非常順利,作為使者的千總舉著旗子成功抵達城下,守軍並未放箭,隨後三言兩語,等待片刻,居然真的讓乾州城放下吊籃,把他接到城上去了。
師襄和楊國棟手裡就一副望遠鏡,倆人在城下激動壞了,甚至引來了臨洮旅另外兩名參將張雲起和李祖德,四名臨洮旅的指揮官都登上土山,靠望遠鏡輪流觀察城門樓上的勸降情況。
他們看見一個穿緋袍帶烏紗帽的官員攜另一穿青袍的官員來到城門樓,楊國棟興奮道:“那穿緋袍的就是參議段復興,青袍是知州楊殿元。”
說著,師襄接過望遠鏡,隨即笑容就凝固在臉上,轉手還給楊國棟:“怎麼看他倆很生氣,好像在罵人啊?”
楊國棟剛皺著眉頭看過去,隨後就瞪大眼睛,極為震驚。
師襄更震驚,哪怕沒望遠鏡,他也能看見那個穿紅袍戴烏紗的傢伙揮了一下手,楊國棟的左膀右臂就在城牆上消失了。
楊國棟端著望遠鏡看得更清楚,面容抽搐目眥欲裂,連話都說不出來。
是鐵鞭。
他看見段復興抽出鐵鞭,一鞭把他的親信掄死了!
臨洮旅四名將領面面相覷不過片刻,城上守軍已經七手八腳地給使者屍首套上繩索,從城牆上丟了下來,正懸在城門洞前面。
駐紮的軍隊也看見這一幕,別管蘭州、臨洮的老兵,還是楊國棟的新兵,轉眼間營地譁然、兵士鼓譟。
師襄人都傻了。
早前他確實對守將不願開城獻降有所猜測,甚至希望段復興和楊殿元在城上說幾句狠話,氣一氣楊國棟,好讓他指揮攻城更加順利。
但他萬萬沒想到段復興會把使者請上城頭打死,還把屍首像個風鈴一樣掛在城門上!
兩軍交戰不斬來使,別說師襄沒見過,整個元帥府,除了過去林丹大汗的察哈爾部,還沒人見過仗沒開打就先殺使者的。
這是瘋了啊。
暴怒的楊國棟才剛把瞪圓的雙眼望向師襄,師襄就已經怒吼道:“擅殺帥府使者,城破之日段復興家小一個不留,楊國棟!”
“卑職在!”
“攻城!攻城!”
乾州城的反應比他們更快,道道旌旗在城上搖擺,守軍早就將火炮與各式守城器械擺在城牆上,就連金汁都燒熱了。
在段復興身邊,乾州知州楊殿元被嚇壞了。
楊殿元是四川安嶽縣人,一個非常符合文人刻板印象的舉人,個頭不高、儀表堂堂,文質彬彬、儒雅隨和。
自崇禎四年上任,在乾州這個地界上沒跟賊兵打過仗,但確實有才幹,他解決問題的方式是興修水利、以工代賑,乾州任上這四年專注於勸農、勸學,挖掘水渠、修造水車、社學,並先後主持了修繕督學署、狄公祠,還重新修了城牆。
跟他搭夥的同僚,就沒有不喜歡他的,甚至早前的西安知府、如今神木副使李之茂還把自家年不及笄的小女兒許配給他,約定待戰事稍息,抽空完婚。
實際上自從劉承宗東征以來,他的老岳父李之茂就在想辦法活動,希望能把楊殿元調到河南去。
李之茂的脾氣、心性都比這個軟綿綿的女婿厲害得多,他在神木跟叛軍幹了好幾仗了,但是對此時的情況也束手無策,他倒是想找個安全的地方,讓女婿帶著女兒遠走高飛。
可如今天大地大,哪兒還有安全的地方啊?
李之茂的老家在山東招遠,隔壁是蓬萊,海對面就是金州衛的旅順口。
旅順為啥叫旅順?
那地方以前叫獅子口,就因為明初從蓬萊登船收復遼東,跨海登陸沿途風平浪靜旅途順利,就改名叫了旅順口。
就不說微乎其微的後金渡海而來,單是明軍兵來兵往,招遠就不安全,否則他何苦跑到陝西當官兒還把家小都帶來啊——在李之茂眼裡,山東是個比陝西還危險的地方。
楊殿元的老家安嶽縣,在成都府和重慶府中間,李之茂本來把女兒許配給他,一方面是看重他的性格品行,另一方面這個家鄉好,比山東、北直隸、陝西、山西都安全,不說保護女兒也能避開危險地帶。
結果劉承宗東征了,闖王高迎祥往漢中打過去了。
現在李之茂覺得河南也不錯。
楊殿元賑災賑了整整四年的老好人,這圍城還沒開始打,身邊進士出身的同僚、正兒八經的讀書人,說著說著就從胯下掏出鐵鞭,一鞭子把敵軍使者爆頭了——他哪兒受得了這刺激?
一時間說話都結巴了:“這這這,段兄,你,兩軍交戰,你何苦殺他啊?就算不為己身計,也要為家小考慮,萬一城破,又當如何?”
“不知忠孝悌義的叛軍說話,楊兄難道也相信?如那楊國棟之輩,前日剛受招安,昨日便倒戈降了叛賊……劉承宗千里東征只為錢糧,他們說開城獻降秋毫無犯,你能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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