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真讓洪承疇和王楫算準了。
劉獅子確實對己方後勤沒底,同時他也確實想入主關中。
畢竟西北地緣條件談不上太好,能稱得上富庶之地的就那麼幾處,劉承宗對關中的意圖幾乎寫在臉上。
當駐軍青海、甘肅的各級將領齊聚蘭州,劉承宗在元帥府衙開啟的軍議很熱鬧,待到傍晚,諸將在肅王城的凝熙園飲宴,劉承宗則登上了拂雲樓,眺望夜幕下的黃河。
“兄長督管甘肅感覺如何,可遇到什麼棘手問題?”
曹耀撐著拂雲樓的欄杆,聽見這話先是一愣,隨後才搖頭道:“說起來也是一鎮,不過照其人口,無非是個散開的大縣,殘破得很,大問題沒有,小問題一堆。”
說罷,他對劉承宗笑道:“就是咱帥府其他地方都有的那些問題,路耗太多、間隔太遠、各地駐軍、運糧不濟,還得指派一堆官老爺,給他們發俸祿發得肉疼。”
劉承宗聞言點頭大笑,感慨道:“行政成本高啊,這是咱們活下來的代價。”
這幾乎是元帥府所有地盤的通病,這是個看不見希望的政權,在歷史長河中像他們這樣憑藉武力短暫統治西北的族群不知多少,很多在十幾年甚至幾年的時間裡就自行崩潰。
除非使用分封制,才有可能僥倖把統治延續到第二代或第三代。
根子上的原因就在行政成本,土地貧瘠、道路艱難造成行政分散,需要更多的官僚吏員或貴族來統治,這邊的東西運不過去、那邊的需求無法滿足。
名義上是個省,實際上人口、產出相當於關東一兩個縣,卻要付出十幾倍的行政成本,統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無形中消耗威望。
所謂山高皇帝遠,說的就是這個。
沒有比西北更高的山了。
但這是元帥府必須承受的代價,如果沒有跑到青海來,他們到現在恐怕還是一群流竄在中原的叛軍,很有可能已經死在沒完沒了的追擊中了。
“承運在河湟修了軌道,今年年底能修好,看軍議情況,若能騰出手來,甘肅也修一條從嘉峪關到涼州的路。”
聽到軌道,曹耀來了精神,因為甘州到河湟有傳遞急信的驛路,讓他對河湟的軌道有所耳聞,早就想在甘肅修一條這樣的路了,只是蝗災襲來,災害下的人力、財力都捉襟見肘,沒了修路的資本。
“這個好,不過眼下還是先看戰事吧。”曹耀說著,臉上笑意漸斂:“這又是空國之戰吶。”
“哪次不是啊?”
劉承宗發現曹耀擔任甘肅都督之後,變得更多愁善感了:“戰爭是世上最危險的事,稍有不慎就會掉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說著,他話鋒一轉道:“不過我們元帥府這種叛軍,本來就在深淵裡游來游去,上岸才是小機率,說實話……這次籌備東征,也不是心血來潮,實在形勢所逼,再不開戰,我連軍餉都發不起了。”
曹耀自從前年年底出征,人就沒在河湟,對元帥府的財政還是從前錢糧充足的印象,況且元帥府當時要發軍餉的軍隊並不多,這會兒一聽劉獅子說軍餉都快發不起了,當即張嘴問道:“啊?”
“處處開銷,河湟太小,元帥府又太大,北征結束,領餉的兵又多了六個營,這還是我把楊麒那幫人封到漠南去的結果。”
劉承宗搖搖頭:“實在沒辦法了,要維持下去,只剩開戰一途,就食與敵。”
甘肅一役,倒是並沒有在紙面上添置七個營,但單是張天琳、魏遷兒、高應登那三個大營擴編的兵員,就接近兩個標準營;再加上肅州、甘州、涼州三營,以及諸營雜七雜八的調派與擴編,使元帥府領餉的軍隊進一步膨脹。
如果沒有這場蝗災,劉承宗倒還能支應得過來,但如今這顯然是奢望了。
想到這,劉承宗深吸口氣,感慨道:“西北啊,如何才能恢復生機?”
“原來是這麼回事,我就說……”
曹耀沒把話說完,其實他在甘肅收到劉承宗打算東征的訊息,心裡就覺得詫異。
倒不是兩次戰役間隔太短,而是他太瞭解劉承宗了,東征是一場無法控制戰役規模的戰爭,這不太像劉承宗會幹的事。
在朝廷那幫文武大臣眼中,劉承宗是蟠踞在西北最可怕的怪物,但在曹耀知道並非如此,實際上西北有一群意在吾汝偕亡的怪物,全靠劉承宗攥著韁繩,才沒把天下毀掉。
元帥府的大將有一個算一個,個個都期待著元帥府整合農民軍、瓦剌韃子、蒙古兵和番兵,以數十萬大軍猛虎下山衝入中原,能殺的殺,能搶的搶。
至於說地方荒廢的田地如何利用,毀壞的水利如何修復,殘破的人口如何修養,那不是他們考慮的事情……他們當中不乏能征慣戰的人物,沒有任何人像劉承宗一樣堅信大明會很快完蛋。
從他們起事的時候曹耀就知道,只有劉承宗真信這事兒,考慮的都是三年五載以後的事情。
而其他人,連自己能不能再活三年五載都不知道。
悲觀者認為自己很快就完蛋,樂觀者認為自己能給大明造成重創,哪怕先死十年,也算吾汝偕亡的先行者。
劉承宗這種信念,屬於病入膏肓的瘋子。
當然了,這種瘋是相互的,他們覺得劉承宗堅信強大的大明要完蛋,所以建立一個穩定政權跟大明爭天下是瘋子;劉承宗也覺得大夥都懷有瘋狂一把就死的信念是瘋子。
到現在他們沒死,還活得很好,大元帥說要打的仗就一定能贏,大元帥說不打仗就能渡過的難關一定能過去,這也是元帥府這種地盤稀碎的散裝政權維持穩定的根本。
“所以元帥府也走到這步了。”
曹耀抬頭望向漆黑夜幕,張張嘴沒說話,很難了。
他在河南從軍,遼東戰敗,北直隸落草,山西招安,重新做賊,陝西招安,又在延安府跟劉承宗起事,人生中每一步都被老天爺推著走,終於在劉承宗決定進入青海的那一刻,有了自己掌控命運的錯覺。
很短暫,可還是逃不過老天爺的追逐。
倒是劉承宗不知道他這種宿命感,詫異地問道:“哪一步?”
曹耀沒說太細,只是笑道:“因為快發不起餉銀,倒不如趁眼下還能發,抓緊時間去打仗,打贏了軍餉就有了;打不贏也無妨,輸掉戰爭就不需要考慮發軍餉的事了。”
“你對戰局這麼悲觀嗎?哈哈!”
劉承宗開懷大笑,也倚靠在欄杆上,抬起食指在面前凌空晃晃,道:“倒也大可不必,軍議上目標有三,一來取得隴西,二來進入關中,第三收取整個陝西。”
曹耀對這場戰爭的局勢非常謹慎,道:“軍議上我也聽了,戰線太長,從寧夏到漢中上千……”
“這就是我們取勝的機會,上千裡的戰線,我不可能處處進攻,明軍卻要處處防禦,軍議時大夥都在興頭上我沒說,眾位兄長如今對地盤太看重了,陣戰可以打,但沒必要跟他們拉防線,我們想打哪裡就打哪裡,防線上都是窟窿也沒關係。”
“明軍打過來我們就丟地嘛,從靜寧州到鞏昌府、從鞏昌府到臨洮府,都可以丟,就像以前一樣,不要在乎那些土地,那地上既沒糧食也沒人,偌大一個靜寧州只有一千九百九十七人,全是空城。”
劉承宗抬手在拂雲樓上凌空揮舞,就好像面前有一副準確標註城池位置的輿圖一半,道:“北路我們打韋州、打寧夏鎮城,慶藩的兩座王城,拿下一座軍餉就解決了。”
“中路的關中不好進,明軍扔著賀人龍那些機動兵力,守不好我們就把他們碾過去,守得好我們就打固原,讓韓小王找他們求援去,他們北上我們就進關中。”
“南路我們打漢中,那地方我們的重兵不好進,但高師傅和黃娃哥的輕兵翻山越嶺如履平地,那有個瑞藩,也是解決糧餉的好去處。”
劉承宗說罷,收回手來,在欄杆上輕點兩下,道:“好打就往裡進,不好打就退回來,把明軍調動起來,把練國事、陳奇瑜所率賀人龍、張應昌、楊彥昌、左良玉、鄧玘、湯九州這幾個營的軍隊消滅掉,整個陝西還不是我們想去哪就去哪?”
曹耀樂了,緩緩搖頭道:“不是諸將看重地盤,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你不開口,我們誰敢說棄地跟明軍打?”
這話劉承宗也就笑笑,放棄土地說起來容易,真做起來還需要複雜的遷徙流程,他不可能在軍議上直接告訴所有參將隨便丟地,只要指揮戰役的旅帥們知道就可以了。
戲還是要做,要讓明軍指揮官認為他有必爭之地才行。
“甘肅也要丟嗎?”
曹耀斟酌了一下,還是問出了這個問題,他解釋道:“別的地方人口好遷,甘肅不好遷,何況涼州丟了真的會心疼……姓洪的去年燒得挺好,武威綠洲的地很肥,今年能打出不少糧食。”
不說糧食還好,一說糧食,劉獅子也心疼:“甘肅啊,進攻甘肅的肯定是寧夏的軍隊,看誰手快,我先打了韋州,甘肅的邊軍就不可能跑到涼州去,他們先打了涼州……我們就讓了,繼續打韋州。”
大不了像八角城一樣,把涼州變成明軍快樂城,今年接著圍在裡頭。
“不過如此一來,甘肅肯定就不穩了。”劉承宗想了想道:“你回去看看,我記得甘肅有不少閒在家裡的明軍將領,他們現在怎麼樣?”
“有,有四十三家。”曹耀對此早有準備,如數家珍道:“比如甘州人歐陽袞,甘肅之役時正巧留在家中,本來要去上任臨洮副總兵的,趕上戰事就跟一幫鄉紳幫楊嘉謨組建了兩個甘州營。”
“他們那幫人等到戰事結束也沒投降元帥府,在城裡東躲西藏,被找到了就想歸隱家鄉,我都送到大佛寺陪白貽清唸經去了。”
曹耀笑道:“甘州的大佛寺可不是你那會沒人的鬼樣子,我扔了一堆舊明將領、官員,從巡撫到秀才、從副總兵到千戶,反正不願投降就扔到裡頭唸經,反正軍隊在甘肅壓著,翻不了天。”
“兄長做得好啊。”
劉承宗鼓勵一句,便道:“不過如今要開戰,甘肅駐防的軍隊多半要往陝西調,萬一前線受挫的訊息傳回去,恐怕穩不住他們,免得後院起火,你回去把他們連同家眷全遷到蘭州。”
蘭州作為河西最重要的交通樞紐,甘肅、河湟的軍需物資都要經過這裡,不論前線變成什麼樣,劉承宗肯定要在蘭州留一兩個營,看管這幫人綽綽有餘。
“嗯,我回去就辦。”
曹耀應允下來,才聽劉承宗很輕鬆地問道:“怎麼樣,兄長想不想動動,是進攻寧夏,還是鎮守蘭州?”
曹耀不假思索道:“寧夏吧。”
這個問題不需要考慮,他就是呆在甘肅,也肯定要跟寧夏的邊軍見仗,既然如此,還不如自己先去進攻韋州,避免戰火燒到涼州來。
“不過我去寧夏,甘肅咋辦?大帥打算留多少軍隊鎮守?”
“我打算讓鍾虎帶著練兵衛的軍隊過去,關外有赤金部,鎮守甘州;其他軍隊都拉進陝西跟朝廷打仗去。”
劉承宗說著一拍手,道:“對了,差點忘了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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