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鼎瑞基本上是戰前元帥府最有見識的文官了。
他過去的官職在延安府算高的,又是進士出身,在京師見過四面八方的人。
所以他很清楚,為啥很多英雄豪傑都是割據勢力,難以一統天下——別人聽不懂你說話。
天下是書同文、車同軌,但沒有語同音,儘管有所謂的‘官話’,但因歷史發展,官話也分出了好幾支。
最初的官話,是中原雅言;衣冠南渡以後,是金陵音;南北朝,南朝官話又成了江東吳語音;隋唐一統,又回到了洛陽音;到元代,官方國語成了蒙古語,官話除了金陵、洛陽這南北兩支之外,又多了元大都的北平音。
到明代,在南京制定了洪武正韻,但洪武正韻不是南京音,恰恰是為了糾正南京音,因為朱元璋最厭惡江左吳音,他覺得南遷到江南的南朝不是正統,再加上身邊一票蘇北、皖北、魯南出身的軍事貴族,朝堂上當然以他們的言語為準。
所以到了明中期,正統年間的寧王朱權就給《雅韻》做了個序,指出大明的所尊的標準音中州韻的區域,北不過彭城、南不過定遠、東不過江浦,西不過睢陽,出了這個地界全是土話。
這裡面南不過定遠,是鳳陽府的定遠。
就好比‘俺’和‘恁’,一個表示我,一個表示你,經常出現在朱元璋、朱棣等人的聖旨上,但這並不是他們發下口語方言化的聖旨,恰恰相反,而是因為這就是當時的雅言正音。
陝西,尤其是他們如今所在的陝西西部,跟東邊屬於南轅北轍。
路途遙遠,不同的語言方式天然就會帶給人提防的心態,而文字是一樣的,因此楊鼎瑞看見劉承宗編出的連環畫,當時就眼前一亮,內心篤定這是傳播元帥府影響力的好工具。
元帥府在西北鬧得風風火火,說不定江淮一帶的百姓都不知道他是誰。
即使知道,也只知道這是個無惡不作的叛軍頭目,這種情形對元帥府肯定不利,連環畫、話本這些東西,恰恰能解決的是這個問題。
東南有天下最好的造紙、印刷和出版業,這又是一個人們對軍事武力懷有崇尚與幻想的時代,劉向禹和楊鼎瑞稍稍開動腦筋,就很容易想到這意味著什麼。
自嘉靖朝以來,東南西北四面八方愈演愈烈的軍事戰爭裡,各個階層都能依靠了解軍事而得到升遷機會。
杜松不過衛所旗軍,提刀亂砍,在塞外搏得太師之名;劉顯是靠偷吃寺廟貢品才活下來的貧家子,從軍第一戰持兩把鍘刀陷陣砍死五十餘人,白身直升從五品副千戶。
讀書人更是能依靠懂得軍事而出鎮地方,名揚天下。
元帥府的話本與繡像畫若能投其所好,必然能爭取百姓好感,吸引有才之士投奔——關鍵是元帥府的好故事太多了,定青海、進哈密、擊綽克兔、破瓦剌聯軍拓地千里,哪個不是英雄好漢的夢想啊?
劉向禹和楊鼎瑞的動作很快,還沒出正月,元帥府通政司的架子就打起來了。
明代不設宰相,自然就沒有作為中樞官署的中書省,因此拆了中書省的架子,分為通政司和六科給事中。
通政司主要職權為運轉公文,同時傳送邸報也是它的職權之一,公文分為題本和奏本,通常以官署名義傳送的公文叫題本,一式兩份,一份由通政司送到皇上御前,另一份送到六科廊坊抄錄,基本上都是公開的。
奏本則是由官員以個人身份直送管門官員,在皇上看奏本之前不會公開。
各地的各府、衛、佈政、按察、運鹽、都督府、宣撫司都設定有經歷司,就是專門接送公文的機構。
不過從前元帥府的架子太小,公文都是直接送到案頭上,即使到如今,他們也攏共只有西寧、康寧、臨洮、甘肅、漠南五個府,公文遞送並沒有那麼複雜,許多該有的部門就沒有設定。
因為他們的人口太少,少到不需要設立行政機構,官員又太多,多到能替代行政職能。
北直隸一個縣就有二十萬人,最多十個官兒,劉獅子治下刨去涼州的甘肅都沒有二十萬人,大小文武官員接近兩千。
但決定官員數目的不是人口,而是地域,越是廣袤的地域,越需要更多幹活兒的人。
劉向禹和楊鼎瑞選出的通政使是林蔚。
林蔚也是獅子營時期追隨劉承宗的老人了,他本是寧夏中衛的秀才,長得好看,被選為慶王府的鄉君儀賓,又因為罵老丈人,被送到慶王莊子上當莊頭管事,碰上劉獅子劫掠被俘,屬於是腆著臉上趕著從賊。
劉獅子本著人盡其能的原則,到青海就把主持屯田的事交給他了,所以這幾年林蔚一直沒跟著軍隊跑動跑西,始終在新城以西配合劉承祖開墾荒田,工作做得還不錯,給元帥府每年增收七萬餘石糧。
如今藉著建立通政司,給他升升官倒也正好合了劉承宗的心意。
林蔚初到蘭州,通政司的屬吏還沒配全,活兒就已經來了:劉承祖那邊從衛拉特派人過來,通報了冬季作戰的戰況與情報。
劉承祖過去的時候,跟週日強在在沿途哈密到烏魯木齊設立了十二站,從哈密到蘭州又有隸屬於元帥府的二十四站,全程三十六站,最快九個晝夜能抵達蘭州。
不過如今下過雪,信使足足花了十六日才送到西寧,從西寧到蘭州又花了一日,劉承宗看到這份信時,已經是從烏魯木齊遞出後的第十八天。
劉承宗算了算時間,劉承祖送信時剛好是過年。
不過這封信是年前劉承祖在戰場上寫的,衛拉特的戰事並沒有巴圖爾琿臺吉想象中那麼順利。
儘管巴圖爾琿臺吉回到天山北麓,竭盡全力地整軍備戰,想要表現出衛拉特四部沒有在南征中受到太大損失的模樣,但任何虛張聲勢都不能掩蓋其元氣大傷的現實。
衛拉特總共能動員的兵力就幾萬老兵,在劉承宗手裡折了一半,連過去的盟主國師汗都被扣下,因此一到秋季就遭受哈薩克部致命一擊,恰好巴圖爾琿臺吉還打算向秋明進攻,直接被哈薩克偷了家。
如果不是劉承祖本部人馬駐紮在伊犁河谷,弄不好衛拉特就被一波滅了。
經此一役,巴圖爾琿臺吉認識到進攻三千里外的秋明無疑是痴人說夢,只能在冬季組織三千騎兵進攻北部鹽湖。
劉承祖跟週日強仔細分析了衛拉特四部當前的處境,說是舉目皆敵也不誇張,因此極力勸阻巴圖爾琿臺吉在槍炮運抵伊犁河谷之前開戰,但勸不住。
巴圖爾則認為越是這個時候,越要跟人開戰,就算付出的代價比避戰更大,也必須見人就打,哪怕輸了,只要讓入侵的敵人嚐到代價,就能止住其入侵的步伐。
否則人心散了,部眾離散,那比死人還難受。
到時候東邊的歸劉承宗、西邊的歸哈薩克、北邊的歸俄國、南邊的歸葉爾羌,世界上就不存在衛拉特這個東西了。
劉承祖想想也是,畢竟是連統一文字、言語都做不到的衛拉特,本身穩定性就很差,也就沒多勸,只是讓戴道子率六百人隨軍,沿河北上,繪製水網地形圖。
後來衛拉特也確實付出了代價。
在這場崇禎七年末尾發生在亞梅什湖的戰役,三千準噶爾士兵圍攻據點,雙方付出共上百人的傷亡後,準噶爾騎兵掠奪了據點外的村莊,而後撤離鹽湖。
兩邊都打得很英勇,但身在蘭州劉承宗翻看戰報,五官都快擠到一塊去了,簡直沒眼看。
這不是英勇不英勇的問題,據劉承祖所說,羅剎人在湖邊有一座木壘要塞,裡面常年生活著一百多名羅剎兵,又在開戰之初於附近的村莊緊急徵召了上千個部落原住民。
儘管巴圖爾琿臺吉的馬隊四出,在野外截殺、收降了三百多人,依然有六百多人進駐木堡,使得羅剎人在鹽湖木堡的守衛力量非常充足。
羅剎人的木堡很特別,劉承祖也不好說是故意的還是修得爛,反正那些木牆中間有不少縫隙,能把火槍從縫隙塞進去,所以打起來到處都是火力點,給攻堅帶來很大困難。
巴圖爾琿臺吉指揮士兵衝擊了四次,四次都被打退……哪有正經人強衝堡壘的,那堡子確實縫隙很大,羅剎士兵用舊制的大口徑火槍都能塞進去,但指望準噶爾士兵在冰天雪地裡把箭矢射進縫隙就很難了。
嚴格意義上,堡子裡的俄國士兵使用的裝備非常爛。
他們的大口徑火槍基本上都是歐洲戰爭的淘汰品,也就是波蘭等地仿製的一百年前統治戰場的西班牙重型火槍。
這個火槍很厲害沒錯,但已經落伍了,因為那個時代沒有顆粒火藥,使用的是粉末火藥,口徑傻大、火槍傻沉。
在這一百年裡,最重要的技術進步就是火藥顆粒化,使火槍口徑得以減小,因此淘汰了大量的大口徑重火槍,這批火槍很大部分上不是淘汰給殖民地,就是賣給俄國等製作技術不行的國家了。
這個時間,歐洲如西班牙等國,使用的主力火槍都是口徑二十毫米上下的輕火槍了。
明朝沒經歷這個過程,因為很早就有火藥顆粒化的技術了,戚繼光進行推廣,所以決定威力的只有口徑,先接觸到小口徑火槍,後接觸到西班牙大口徑火槍,並加以仿製之後,用的就是顆粒火藥。
但即使是落伍的火繩槍,也是火繩槍,在堡壘裡再沉都不是問題。
森林、冰原、火槍、堡壘,這四個東西加一塊幾乎等於無敵。
交鋒數次,劉承祖估計,他們給木壘裡的敵人造成損失最多也就三十多人,而他們在外面卻死傷六十餘人,最後只能無奈撤軍。
撤軍是因為死傷太大,不是被打死打傷的六十多人,而是因為外面天寒地凍,被凍死凍傷計程車兵已多達上百,再拖下去,他們沒準會因為天氣死傷殆盡。
劉承祖寫這封信回來,一方面是把戴道子沿途探查到的水網地形圖送過來,另一方面就是希望劉承宗為他趕製一些火器,開春了送過去,他要帶兵把那個堡子輕而易舉地攻下來,在巴圖爾面前裝個大的,並憑此佔領衛拉特的食鹽命脈。
至於說他憑什麼敢誇下這樣的海口,就憑他讓劉承宗趕製的火器:飛礞炮。
曲射彈道、二次點火、輕便快捷、爆炸殺傷、啞火率高達二分之一的飛礞炮。
劉獅子尋思大哥你費這勁兒呢,咱在大明攻城,還得顧忌著城內百姓的生命財產安全,在外邊可不用操著心。
百步見方的小木堡子,還沒蓋兒,比劉國能亂飛的擴散範圍還小,一具火箭也許打不準,但十具火箭一定能給守軍造成殺傷,一百具躥躥放過去,無人生還的可能性不大,但劉獅子也不信炸完他們還能組織兵力守堡子。
最關鍵的是這玩意製造簡單還便宜,飛礞炮還得捶打,躥躥只要有火藥,師成我的兵工廠十天半個月就能搓出來好幾百具,紙殼子的都好使。
當然紙也好、火藥也好,在中原以外的地方其實都不便宜。
兄長從那麼老遠的地方寫信回來要裝備,劉獅子自然不能吝嗇,當天就給兵工廠傳信,問了兵工廠火箭還有多少存貨,同時攤派了一百具飛礞炮的任務,直接讓他把三百具火箭裝車,讓曹耀從甘肅挑撿二百旗軍送往烏魯木齊。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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