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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一十八章 鑽林子(1/2)

作者:奪鹿侯
 夜幕低垂,絕望的丁紹胤站在營盤嶺上,面無表情地仰頭望向漆黑夜空。

整座山嶺都被陷在危險的夜晚,騷動不安,即使戰鬥早已停息,密林中仍舊時不時傳出輕鳥銃打放的悶響,在山間谷地悠遠迴盪。

他手上握著一封信,劉承宗寫的,信的內容主要是誇讚白廣恩的巧變與膽識,隻字不提對丁紹胤的勸降,可字裡行間每個縫兒都是勸降。

劉承宗說丁兄,古浪河畔打了一場非常精彩的戰役,怕你不知道,我給你寫封信。

這個白廣恩很有膽識,先在黃羊川被擊潰,潰退到古浪河岔口又重新整軍,依靠急智設伏,竟然真讓他打得我部參將張天琳一個措手不及。

兄弟一直以為,白廣恩會來跟你匯合,誰能料想他竟敢偽裝潰逃,孤身反擊?

還有我部悍將張天琳,這個人你不熟悉,但我很清楚,他心志剛強,一般人心情放鬆突遭伏擊,就算沒被擊潰,也會被迫撤退。

他倒好,且戰且退,連殺四次回馬槍,最終在白廣恩的伏擊陣地,把白廣恩打崩潰了,真是個厲害人物啊。

不過最厲害的還是白廣恩,他被擊敗後沒有選擇向南潰逃,反而從北邊,帶了三百多人在兄弟眼皮子底下跑了,這會已經過了石門峽,往寧夏去了。

這是聰明人啊,技高一籌,知道自己被包圍了。

信的最後,劉承宗告訴丁紹胤,這場戰役也給我留下了教訓,獅子搏兔,就算穩操勝券,也得使出全力不得放鬆,如今阻我回河湟的只剩兄長一個,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丁紹胤本來就被罵了三天,這會看著信,一口氣沒順上來,差點被噎死。

他尋思我就一個涼州衛的指揮同知,連個指揮使都不是,這他媽是招誰惹誰了?怎麼就被命運安排在一個如此重要的位置,面對一個如此可怕的對手?

我的長官,不是陣亡在開戰之初,就是蹲在涼州城裡當王八;我的同僚,先戰死再逃跑,實在不行就投降。

到如今局勢已萬分明朗,白廣恩的逃跑路線和劉承宗的書信,互相佐證了元帥軍已在南邊設伏,把他們圍得水洩不通,突圍的可能性不大,就連戰死的機會都很渺茫。

因為這是一座易守難攻的山嶺,易守難攻是地利,地利從來都是相互的,我上不去,你也下不來。

丁紹胤發現內無糧草外無援兵的情況下,他們就連爽快地衝下山戰死都是奢望……已經一眼能看到結局了,要麼被放火燒山燒死,要麼被圍到斷糧餓死。

此時一人計窮,丁紹胤想到了被他軟禁的柴時華。

柴時華雖然被軟禁了,但他對軟禁生涯甘之若飴,這人出生那年,父親柴國柱就已經是連掛兩方將印的總兵官了,看得多、聽得多、知道的也多,天不怕地不怕。

丁紹胤能軟禁他,但他在營裡也不會有更多危險了,反過來,因為丁紹胤軟禁了他,反而讓他在這場戰爭中沒有任何罪責,沒啥好怕的。

因此這幾天他在山嶺上吃得飽睡香,別人出兵打仗都得掉十幾斤肉,他倒好,原本瘦削的長條臉上居然還長了點肉,顯出了幾分富態。

夜裡他剛睡下沒多久,聽見親兵報告丁紹胤來了,柴時華這才從榻上爬起來,披了衣裳。

他對丁紹胤來訪的原因心知肚明,沒等丁紹胤開口,就倒了碗水,自顧自飲下,搖頭道:“丁將軍,你為何這個時候來找我,眼下打是打不過,走又走不脫,唯有一守而已。”

柴時華對丁紹胤談不上恨,儘管這人戰場上奪了他的權力、落了他的臉面,但他心底對丁紹胤沒有太多怪罪。

因為自從戰爭開始,柴時華整個人就和甘肅明軍的精神狀態一樣,都是茫然無措。

劉承宗攻破嘉峪關之前,他率領楊嘉謨的總兵標營到莊浪河是壓陣的,沒有勝算的仗他不能打,這是官職決定行為;而在他自己的角度上,族人都在西寧呢,有勝算的仗也不能打。

其實擱一般人,到這個份兒上就直接琢磨投降就得了,偏偏柴時華還不能接受投降,他不是平頭老百姓出身,他是大明的忠烈之後、又率領楊嘉謨的精銳,投降並非僅關於一人榮辱。

這三個尷尬又棘手的問題,都隨著丁紹胤奪權而煙消雲散。

所以表面上是丁紹胤軟禁了柴時華,實際上是柴時華配合丁紹胤軟禁了自己。

丁紹胤一進來還沒開口就吃了個軟釘子,張張口沉默不語,片刻後才尷尬道:“白廣恩敗了,曹將軍還沒信,北、東、南俱有敵軍,我們被包圍了。”

柴時華也為戰局扼腕嘆息,他很想說點什麼,諸如仗就不該這麼打、諸營軍兵就不該分開之類馬後炮的屁話,但忍住了自己的表現慾望,沒說。

這會兒說啥都無濟於事,柴時華輕飄飄地安慰道:“將軍盡力了,營盤嶺山清水秀,死在這個地方也不錯。”

丁紹胤點點頭,起身抱拳道:“勞煩將軍與我一同佈置防務。”

柴時華本來心平氣和,聽了這話突然急了,拍在矮几怒道:“我有兵的時候,你軟禁奪兵,把老總兵的子弟散盡,反倒讓我跟你一同佈置防務,佈置個屁!”

“我告訴你,諸路軍兵就不該分開,合兵萬餘的大隊,衝過黃河難道不比如今的局面更好?到這個時候說什麼都晚了,你不如傳告全軍,願降的降,願走的走,願留的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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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紹胤沒多說話,起身作揖告辭。

柴時華的勸告,他還真聽到心裡去了,當天夜裡就召集軍中將官,讓他們詢問軍兵意願,願走的走,願留的留。

次日一早,先是兩名不著甲冑鎧甲明軍下山請降,劉承宗對這請求欣然應允,答應只要山上明軍主動投降,就給他們一個涼州營的編制,各官俱以原職聽用從徵,並且給丁紹胤官升一級,扶正了當涼州衛指揮使。

不過劉承宗也留了個心眼,他讓虎賁營的千總韓世友在營盤嶺東邊、古浪河畔收降,確定投降的隊伍沒問題,再拉到營盤嶺北邊。

隨後不過片刻,營盤嶺上陸續有軍兵成建制下山,韓世友在古浪河畔進行收降,忙活了一個時辰,傳令兵就到了山北。

他對劉承宗回報道:“大帥,收降了一千四百四十二人,這是名錄,沒有丁紹胤,他還在山上,拒絕投降。”

劉承宗聞言微微皺眉,翻看名錄,詫異道:“楊嘉謨的族人都降了,他丁紹胤就是個衛所同知,卻要跟我死戰到底?讓韓世友派人上山去談,若是對官職不滿,就給他換個地方;若不願為我效力,讓他散去兵馬,我給他片地,讓他在甘州安家。”

古浪河畔的韓世友聽著護兵傳達主帥的命令,不禁露出苦笑。

韓世盤、韓世友兩兄弟是跟著楊耀、王文秀那批固原兵一塊投奔劉承宗的,只不過別人都做了外將領兵,他們兄弟倆成了劉承宗的親兵。

從投身獅子營開始,兄弟倆基本上就沒離開過劉承宗身邊,韓世友對劉承宗的習性太熟悉了,一聽這話,就知道他們家大帥那個古怪脾氣又上來了——別看咱自己是叛軍,偏偏就喜歡忠義之士。

不過這次劉承宗要失望了,沒過多久,韓世友就把軍隊交給麾下把總,親自馳馬跑到北路大營面見劉承宗,勸說道:“大帥這個丁紹胤招降不了,他要尋死,就遂了他的願吧。”

劉承宗問道:“此話怎講?”

“降兵已經說了,丁紹胤是世襲指揮同知,他的獨子叫丁自珍,在開戰前,丁紹胤已經決意尋死,讓丁自珍去寧夏找洪承疇了。”

說到這,韓世友搖搖頭:“天底下兒子不顧老子的很多,但老子不顧兒子的很少,想必丁紹胤自己心裡有桿秤。”

劉承宗沒有回話,只是無言望向營盤嶺,過了很久才跳過這個話題,問道:“嶺上還有一千五六百人?”

“前線戰敗的潰兵,丁紹胤的本部。”韓世友點頭道:“差不多。”

劉承宗緩緩頷首,他能理解丁紹胤想要用身家性命給兒子鋪路的心態,同樣也能接受山上的明軍最終拒絕投降:“向甘肅二營、張天琳大營傳令,命其三營於營盤嶺山下掘壕壘牆。”

“大帥要圍死他們?”韓世友抱拳請戰道:“不如讓虎賁營攻山,他們只有千餘,應能一鼓而下。”

劉承宗無奈地看了韓世友一眼:“他們的兵力變少了,但槍炮都在山上,意志堅決,戰力並未減弱;反之,向莊浪河谷進軍的道路已暢通無阻,我們還跟他們耗什麼呢?”

把山圍起來,掘壕築壘,確保敵軍無法攜帶重火力逃脫,千餘輕兵即使逃脫,也不能左右戰局。

就在這時,營盤嶺西邊傳來幾聲炮響,隨後是密集槍聲。

劉承宗立刻皺起眉頭,面帶不解地望向西面……這個時間節點,正逢山上想投降的明軍投降,那麼想突圍明軍突圍,也是最好的時機,所以戰場出現槍聲不奇怪。

可是看見這個方向,劉獅子都傻了,喃喃自語:“營盤嶺是山,營盤嶺西邊還是山對吧?”

他的塘兵早就把那邊探了個大概,山的那邊還是山,而且一片山頭包圍裡還有個老林子,將來崇禎皇帝駕崩甚至都能進去找棺槨大料的那種老林子。

正因如此,即使是打算圍困,劉承宗都沒打算圍西邊,那邊軍隊就進不去,山上的敵軍有可能出去,但一直向西都沒路,直到柳條河西端才能看見路。

那個地方再往西,則是一塊被山脈包裹封閉的小盆地,叫張義。

其實這個張義,就是漢代的張掖縣治所在,五涼時期始終為河西地區易守難攻的軍事重鎮,只經歷千年風雨,當地早就密佈各種火燒溝、兵溝、燒房臺之類與戰爭遺蹟有關的名字。

至於人,也在這些名字的形成過程中損失個七七八八,眼下四捨五入等於無人區。

劉承宗的軍隊也僅僅在火燒溝留下了百十個塘騎,而且還分散於各處山隘口,主要是佔據制高點觀察對面營盤嶺的敵情,根本就沒考慮有人會往那邊跑。

沒過多久,西邊的塘兵過來報告:“大帥,有八百多人往西邊跑了,扎進林地,眼下先頭十餘人已經開始爬山了,要不要把炮兵拉過去,把他們打下來?”

“輕裝?”

“輕裝。”

劉承宗擺手道:“那何苦呢,讓他們進山裡當土匪吧……這個丁紹胤,寧可鑽林子,也不投降,還有八百多人跟著他,真奇怪啊,我估計我們還會在涼州衛再見。”

丁紹胤就是涼州衛的指揮同知嘛,他鑽進山裡,如果還能活著出來,一定會奔赴尚未陷落涼州衛。

萬萬沒想到,沒過多久,韓世友那邊的把總也跑過來了,報告從降兵口中打探到重要情報,說營盤嶺上的明軍分為兩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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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派以楊嘉謨的標兵為主,這幫人要跟著丁紹胤死硬到底,決不投降。

另外一派則是涼州衛旗軍組成的車營為主,這些人都是被丁紹胤從涼州衛帶出來的兵,好些都已經下山投降了,留在山上的人另有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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