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三日清晨。
古浪峽腹地巍峨的鐵櫃山對面,坐落於古浪河之上的就是香林寺。
這個地方不是一座寺廟,而是一個以禪院為中心,包括寺、廟、觀、庵以及各種民間信仰的***之地。
這裡以咆孝的古浪河為中心,河西為禪院,河東為道觀、山上是供奉關帝、土地、二郎、龍王、道神、三官等民間信仰的廟宇。
不論經堂禪舍還是道館殿堂,俱是白牆紅瓦,外圍則被這裡生長的山楊黃刺、樺樹松柏與灌木包圍。
往常這個時間,寺院道館一片鐘聲相應,偏偏今日卻被殺氣騰騰的炮聲取代。
早在數日前,明軍大舉進駐古浪峽,修營設寨,香林寺左近的僧侶、道士、廟祝就已經轉移進莊浪衛,眼下這裡只剩下數不清的軍兵。
鐵櫃山的老君廟門前,劉承宗端著望遠鏡看向山下,在烏鞘嶺大山的褶皺裡,一隊隊明軍與元帥軍往來衝殺,禪寺院牆,一門門滅虜炮爭相放響。
而在山間松林,一挺挺抬槍噴出槍火;更遠的亭臺上,幾門元帥軍的千斤重炮依次打放,硝煙噴吐間,涼亭頂上經年積累的塵土腐葉一蓬蓬震盪而起。
在大軍推進的掩護下,劉承宗最終還是把炮拉進了古浪峽,整整十門千斤炮、三十門獅子炮,一門不少,統統被他拉了過來。
至於在甘肅鑄造的四門五千七百斤的威武大將軍,那玩意兒平地行走都費勁,拉上山實在非人力所能及,僅在山下馮瓤處車營留了一門,另外三門和炮彈都讓高應登拉到甘州給曹耀了。
劉承宗所在的位置能總覽整片戰場。
虎賁營奪取了山間涼亭,構築出六門千斤炮的炮兵陣地,藉助高度優勢,方圓三里內的明軍據點都在重炮的威脅範圍之內。
極短的時間裡,丁國棟和米剌印率領的肅州營就分散開來,拔除了寺外北面的多個據點,兵鋒直逼山門。
另一邊的蜂尾針也同樣率領甘州營軍士上前,作為攻克香林寺的主力。
這樣的兵力安排,是因為肅州營的兵源本來就不錯,又經歷高臺一戰,軍心穩定士氣高昂,已經是一支隸屬於元帥府的正常軍隊。
而甘州營不論是士兵素質還是軍心,都遠不如肅州營,儘管甘州營的將領們倒是挺想承擔攻堅任務,可劉承宗根本就不敢讓他們把軍隊散開,在林間與明軍作戰。
他就是明軍基層士兵出身,十分了解底層士兵的思想動態,就甘州營這些個衛所世襲軍官出身的千總、把總、百總。
別看現在都跟他嗷嗷叫著請戰,一旦真讓他們散開了帶兵在林間作戰,打一仗連一半都回不來,絕對有扭頭往敵營跑、或者被自己帶的兵從背後打死的。
當然也有很大可能被己方士兵正面圍毆致死的。
就劉承宗當選鋒那會,榆林鎮的老總兵吳自勉要是敢把劉承宗、劉承祖、曹耀這幫人拉個五十人小隊,還往林子裡鑽,他們有一個算一個都得給他一箭。
現在甘州營正是思想混亂的時候,這幫跟他請戰的世襲衛官根本就不知道,是軍隊的組織救了他們。
至少得正常打過一仗,讓士兵見著賞錢,把心定了,才能說正常指揮。
正當劉承宗心裡想著戰後對參戰士兵賞賜問題,目光看著山下戰場,就看見北邊山道的塘騎交替退來,隨後山下背插黃色靠旗的傳令兵便向上山跑來。
傳令兵很快抵達山頂,拜倒報告道:「大帥,東路磨盤嶺被三百敵軍攻陷,西路磙子溝、大小冰溝亦有敵軍行跡,塘兵不能抵擋。」
劉承宗緩緩頷首,返身進了老君廟。
在老君廟正殿老子塑像前的供桌前,幾名虎賁營的軍官
正對照輿圖推演己方兵力進軍情況,劉承宗上前道:「東路磨盤嶺、西路磙子溝、大小冰溝,叫敵軍奪了。」
很快,軍官們就標明三條山道的位置,劉承宗看了看,轉頭對傳令兵道:「告訴馬千總,集中塘兵,務必遲滯大小冰溝、磨盤嶺的敵軍,放開磙子溝的敵軍;將情報告知馮將軍,準備接敵,儘快殲滅磙子溝的敵軍。」
這遭遇敵軍的一嶺三溝都在古浪峽主道路附近,元帥軍的張天琳與魏遷兒兩路大營進軍路線要遠得多,四路敵軍同時突破,會給馮瓤帶來很大壓力。
因為西路突破方向是柳條河,東路則會從山地直接突破到古浪堡。
這確實是劉獅子所沒料到的情況,他事先想到了明軍會從邊路山道突破,但是照他的想法,明軍應該會集結兵力從一路突破。
這是明軍慣用戰法,兵分五哨,包抄合圍。
但兵分四路的包抄合圍,就有點突破劉承宗的想象力了。
實際上是五路。
劉承宗走出老君廟,看見山下香林寺的攻堅已接近尾聲,香林寺附近所有據點已被拔除,甘肅二營的兵力已推進至香林寺正面,涼亭上的火炮也正在下山。
攻陷香林寺,只是時間問題。
就在這時,鐵櫃山上響起元帥軍號炮,數支起火發出尖嘯沖天而起。
劉承宗循聲望去,南邊山坡與河谷相連的農田上,此起彼伏的號角聲裡,一支明軍大隊列出鬆散陣線,從松林邊緣向北快速行來。
一個千總部,列出的陣型是標準的陣中有陣,整個千總部是一個分散的整體,分左右兩把總司,兩個把總司之下的五個百總大隊以前二後三的隊形排列,整個軍陣形成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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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一隻螃蟹,揮舞著兩隻大鉗子向香林寺奔來。
明軍的援兵比劉承宗想象中來得快,但他並不驚慌,恰恰相反,看見這支援軍的第一時間,他就露出了兇狠又欣慰的複雜笑容。
戰爭期間,軍隊調動就是指揮官表達戰爭意志最直接的方式。
這支援軍,在這個時間,抵達這塊戰場,就是敵將清楚地表達出一個意志:大明在甘肅還有敢戰的軍隊,你的所向披靡,到香林寺為止。
劉承宗本能地向南方河谷盡頭望去,明軍駐紮於古浪河的主將應該就在那,而他認為這員敵將表現出的膽氣,應該是老熟人曹文詔。
不過這支軍隊表現出的模樣,倒不像是曹文詔的風格,雖是援軍,卻也不急躁,步步壓迫非常穩重。
劉獅子尋思,興許是曹文詔被自己揍過一頓,轉性了?
不論如何,戰場上的贏家只能有一個,意志也從來不是單方面表達,而是灌輸,互相灌輸,最終就像戰場一樣,也只會有一個贏家。
隨山頂令旗招展,一道道命令傳達至香林寺左近,正在接敵的肅州參將丁國棟收到訊息,轉頭對副將米剌印道:「援軍來了。」
米剌印隨即登高,抽出望遠鏡向南瞭望,片刻後面色陰沉地走向丁國棟,正趕上移動至山腳的十門千斤炮已經紮下陣地,依次向香林寺的山門與院牆轟擊而去。
重重炮聲裡,米剌印的眉頭擰著,對丁國棟道:「冤家路窄,你猜來的是誰?」
丁國棟聽見冤家路窄四個字,心裡對這支援軍的來路已有明悟,脫口而出道:「總兵標營?」
米剌印重重點頭:「我看見楊思仁了。」
楊思仁是楊嘉謨的標營千總,對別人來說,甘肅的總兵標營到香林寺來,不算什麼;但是對丁國棟和米剌印來說,這幫人不論是過來幹嘛,對他們來說都只有一個目的。
丁國棟眯起眼來:「楊總兵的鬼魂,來找你我索命了。」
「那得看誰的八字硬!」
米剌印說罷,對身後軍兵吩咐一通,轉頭對丁國棟抱拳道:「我去攔住他們,將軍攻破香林寺後再同我匯合,千把號人就敢來找我們索命,不自量力!」
正當他準備轉身離開,帶兵去和總兵標營拼命,丁國棟卻搖了搖頭,抬手敲了敲自己的頭盔:「還留著吧?」
米剌印愣了一下,隨後緩緩點頭。
他知道,丁國棟指的是屬於明軍的盔纓和盔旗。
丁國棟用下巴朝香林寺努了努:「那裡有六百明軍,援軍也是一千多,我們兩個營有五千軍隊,攔住他們不難,不如吃掉他們。」
二人已經配合了幾個月,還都經歷高臺攻堅,很多事情不必說得太清楚,就已經心照不宣。
【鑑於大環境如此,
片刻之後,一支千人隊帶著明軍盔槍盔旗,藉助樺林掩護向南退去,隨後包圍香林寺的肅州營餘部配合甘州營發起總攻。
十門千斤炮齊齊向院牆轟去,七斤實心鐵彈摧枯拉朽地將禪院白牆砸出一個個孔洞,轉眼院牆坍塌出一個個缺口,蜂尾針率軍自缺口魚貫攻入。
在這過程中,扼守香林寺南面的元帥軍卻悄悄撤圍,寺院中負隅頑抗的明軍很快由南面缺口退入林中。
山頂上的劉承宗對一切盡收眼底,他是眼睜睜看著密林中又出現了一支散開的明軍,隨即丁國棟部撤圍,香林寺敗兵隨即自缺口撤出。
與此同時,因炮聲愈烈,南邊的明軍援兵也加快了馳援步伐,一步快過一步地向前推進。
另一邊的甘州營也從攻陷的香林寺撤出,於寺廟南面集結出同樣兩邊厚、中間薄的陣線。
不過由於地形原因,蜂尾針的側翼兵將只能在松林中以小隊推進,只有中軍推著三十門一字排開的獅子炮,在農田與道路上向南迎去。
號角、腰鼓、嗩吶與鑼鎩聲此起彼伏,山林道路之間處處軍旗飄揚,一個跑、一個攆、一個迎,敗兵與援兵轉眼就連成一片。
然後在劉承宗的視野裡,就發生了非常有趣的一幕。
援兵將領是個很有一套的人物,遠遠看見敗兵奔來,為防止其衝亂陣型,專門派遣軍兵在軍陣之前數百步喊話,接應敗兵自軍陣兩側退後,到其陣後重整隊形。
敗兵也確實很聽話,在田地、山林的連線處就像穿過山巔的風,向兩側魚貫而去,隨後援軍穩固了陣線。
軍旗迎風招展,軍樂此起彼伏,一個個小隊按著湧珠、虎蹲、滅虜等小口徑野炮置於陣前,做好了迎擊準備。
他們面前的元帥府甘州營與肅州營餘部姍姍來遲,明軍是沒有攜重炮馳援,元帥軍也同樣來不及在追擊中推運千斤炮,而獅子炮的最大射程都不到一里地,正常使用的射程更是隻有二百步,顯然一場短兵相接即將上演。
偏偏這個時候,明軍援兵的軍陣後面亂了。
援軍只有一個千總部,已經把古浪河西側官道附近的農田站了個滿滿當當,駐守香林寺的明軍也只有一個把總司,按理來說他們現在站的位置,應該正好給明軍援兵帶來一支預備隊。
可現在的情況並非如此。
甘肅總兵標營千總楊思仁聽見陣後騷亂,立在馬背上向南看去,他發現這股潰兵不是有點多,而是兵力接近他的兩倍。
這時候別說他了,就連他帶的兵都已經察覺到事情不對,軍陣偏後的各級副軍官已經統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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