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承宗抵達涼州城前的那個夜晚,涼州城西門外的兩軍鬼兵打亂了。
但也沒完全亂,兩支鬼兵的目標都很明確,涼州鬼兵想衝進甕城,甘州鬼兵則想把涼州鬼兵摁住,弄到城外去。
對甘州兵來說,這座城他們混不進去,因為洪承疇的規定是鬼兵回城,先在月城待著,由鬼兵隊長帶著進甕城,再由城內原屬隊長喊名,進城歸隊。
甘州兵連月城都進不去。
甕城是城門位置修的外城,本質上就八個字:甕中捉鱉,關門打狗。
有些交通便利的內陸大城,整個城池防禦體系的防禦功能向民用便利讓步,就會把甕城門修在正面,以方便行人通行,而正規用於軍事防禦的甕城,城門往往開在側面。
就比如涼州的西門在正西,但西門外凸出包裹了一圈甕城,甕城的城門就開在南面,而西甕城外面,又設立了月城。
月城類似甕城的小甕城,但它又和甕城的設計目的不同,月城牆的高度比主城牆低得多,城內面積也非常小,深不足五米、闊不過四十多米,幾乎可以說就是城牆包裹著一條小過道。
涼州是唐代古城,雖然在萬曆二年才包了磚,但它的修造邏輯是老式城牆,修築它的人是隋末唐初割據河西短暫稱帝的李軌。
那個年代投石炮並未大行於世,群雄爭霸時期又對城防修築格外上心,因此這座城牆就突出兩個字,高和厚。
當時這座城高四丈八尺、城牆基厚八丈;到了明初,都指揮使濮英又給它增築三尺,高度達到了五丈一尺,等到萬曆二年全面包磚。
這種牆基厚度,基本上已經不能被稱作是牆了,毫不客氣的說,它是一座趴在地上的山脊。
因此看起來格外雄偉壯觀,像這樣高大的城牆在回回炮盛行的年代,幾乎都被摧毀了,到如今城牆一般低矮的兩丈、高大的也就三丈,在戰火中倖存下來的涼州城毫無疑問是個怪物。
而西門防禦體系是明初威震西北的西寧侯宋晟所修,當時應用於戰場的火器射程還較近,月城牆低矮且較小,才能保證甕城牆上的守軍能和月城守軍同時射擊城外來犯之敵。
除此之外,月城門開在北邊。
這就意味著一支軍隊攻城,在填城壕、破羊馬牆、過吊橋,艱難抵達涼州城正西之後,他們的面前沒有城門,只有一堵八米高、二十幾米厚的月城牆,在它後邊還有一座十六米高、二十幾米厚的甕城牆。
前後高低兩座城牆上,守軍正在瘋狂拋灑箭矢、槍炮彈。
在遭受月城、甕城、兩側城牆馬面的守軍密集攻擊之後,攻城軍隊繞著城牆往北走,開始攻打開向正北的月城門。
好不容易開啟城門,裡面是非常狹窄的月城,僅容六七人並行,大軍在月城外尬住了,絕大多數攻城器械都無法從月城透過,一股股小隊往月城裡進,被月城四面的守軍狂轟亂炸,穿過四十多米的月城,一路走到南邊,才能攻打向南開的甕城門。….
攻勢到這基本上就停住了,就進月城這點兒人,怎麼能打破甕城門?就算打破了,有月城這個控制人流量的小城在,甕城上的守軍殺敵效率必然超過攻軍的補充速度。
這也是洪承疇命令涼州守軍把外城門時開時關的底氣,我城門開著,你隨時往裡進,反正進來就是送死。
城門打不破,就得攻城牆,上窄下寬、最下方足有二十多米厚的包磚夯土城牆等著攻呢,它的底兒比朱元璋的南京城牆還厚。
這座城,幾百個步兵混進月城,就是送死。
蜂尾針沒那麼大見識,但涼州城的佈防圖早就發遍全軍,何況劉承宗也沒讓他攻城,他只是起了玩心,用鬼兵逗逗守軍的鬼兵,看看誰才是鬼
兩軍在城外借著篝火光亮亂戰,打到一處,雙方火炮都不敢向他們射擊,逃到城門的鬼兵叫門,守軍也不敢放他們進去,一直等到雙方打累了,跑得跑散的散,甘州營的鬼兵也攜俘虜降兵撤出戰場,城內才勉強收容了不到一百人進城。
當天夜裡,李鴻嗣就決定,再也不跟劉承宗的軍隊玩心眼兒了,你們在城外愛咋折騰咋折騰,我不出去還不行嗎?
結果第二天,剛睡著的李鴻嗣就被接替他的柳紹宗喊了起來:「大帥,城外賊兵拉了門紅夷炮過來!」
李鴻嗣很長時間沒好好睡過覺了,嚴重缺覺兒,被吵醒那起床氣噌一下就上來了,火道:「紅夷炮誰沒見過,我手上還有三位平賊小將軍呢,劉承宗有紅夷炮,我知道!」
提起了平賊小將軍,李鴻嗣更生氣了,那本來就是他仿製的高迎祥版獅子炮,本來有二十門,在陝西平叛戰爭中無往不利,歷年戰時毀了十門,甘州一場亂戰,打完仗退下來就剩三門了。
他退到涼州衛的第一件事,就是讓軍匠拿著炮做泥模,如今晾曬的泥模都快能用了,他要再造三十門出來,這種炮他用慣了,威力合適、順手又放心。
但人家柳紹宗不知道劉承宗紅夷炮,一聽就瞪了眼:大帥很懂啊。
他連忙道:「那大帥你知不知道,你的平賊將軍,跟劉承宗的賊將軍,有啥不一樣?」
李鴻嗣自問也是西北對元帥府軍備比較瞭解的人,信口拈來道:「平賊將軍比他的賊將軍大!」
這話確實沒說錯,平賊小將軍仿製的是高迎祥版的獅子炮,三百斤;劉承宗列裝的銅獅子炮,是後來的流寇改良版,二百斤,威力和射程都略差,但是對後勤要求低,機動性更高。
柳紹宗聞言,神情有些古怪:「那大帥還是隨我登西城牆吧,他的賊將軍比你的大,大太多了。」
李鴻嗣登城,就發現城外從早前的兩三千人輪換的圍城營地,變成無邊無沿的萬眾連營,前線的軍隊也零零散散地推進至離城四里,數不清的軍士正埋頭苦幹,把幾座營連線起來,形成縱橫交錯的壕溝。….
在那些壕溝最前沿,只是粗略一掃,他就看見許多元帥府軍官模樣的人端著望遠鏡看向城頭。
隨著柳紹宗的指引,李鴻嗣終於看見他口中劉承宗的賊將軍,那是一門體形近丈的生鐵大炮,使用元帥軍招牌式的雙輪炮車,車輪寬得像柱子一樣,成群結隊計程車兵正在幫那門大炮調整炮口。
李鴻嗣只是看了一眼,眼珠子就在那門炮上挪不開了。
他並不是沒見過這樣的炮,見過,大明在中央層面第一次仿製紅夷炮,仿製的就是這種口徑、長度的大炮,從船上搬下來的。
單在去年,朝廷給宣府一鎮,就調了西洋炮一百三十七位,硝石十四萬斤,但是在野戰,尤其是西北戰場上,根本用不著這樣的炮……這玩意在官軍手上根本用不著。
以至於李鴻嗣腦袋裡,壓根就沒有這種炮出現在戰場上的概念。
正當他因為劉承宗的二十斤大炮感到震驚的時候,劉承宗在城外端著望遠鏡,也陷入對涼州城的迷糊裡——啥年代了,咋還有這麼高的城呢?
涼州古城對這個時代的將領來說,誰見了誰迷糊。
軍事技術的發展,一直是成體系的因敵制宜,有矛就有盾,絕大多數時間實現動態的攻守平衡,當某個技術取得巨大進步,就會在短時間裡打破平衡,但最終隨著技術擴散,平衡還是會回來。
城牆也是如此,在那個主要依靠攻城塔等方式壓制城頭守軍的時代,城牆是越修越高,這座涼州城就是那個時代的遺蹟,但這一趨勢被蒙古人大量使用的回回炮改變了。
越高
的城牆,意味著底基越厚,上面越薄,而且越容易被投石炮打出來的巨石擊中……到明代負責防守和壓制城頭兵器的基本上都是火炮。
壓制能力變強了,防守能力也變強了,這個時候再花費大量精力讓城牆高上那麼一丈兩丈,能起到的意義不大,價效比變低了。
因此現在的縣城、衛城牆基本上都是兩丈來高就夠用了。
劉承宗端著望遠鏡仔仔細細盯著這座城池,緩緩搖頭道:「這是一座遺蹟,象徵大明三大武功的遺蹟。」
立在身側跟劉承宗講述昨夜鬼兵亂戰情況的蜂尾針,聽到這句感慨,不由得好奇問道:「大帥說的是,三大徵?」
「三大徵?」劉承宗笑著搖搖頭,指著涼州城解釋道:「這是座古城,只有古城才會把城牆修得這麼高,我說的是明初光復燕雲、雲貴與河西。」
「河西從巨唐的歸義軍節度使;燕雲十六州從石敬瑭割地求援,都是淪落胡塵數百年,明軍從關中進軍河西,要專門設立翻譯館,我在新城府上還有一本當時編的《河西譯語》,光復河西、燕雲,幾乎是重新開始的域外遠征。」
「現在,河西所有人,老祖宗都是從沃野千里的中原腹地,帶著婆姨娃娃捲鋪蓋,跑到邊疆殺***吃沙子的好漢。」….
說罷,劉承宗拍拍蜂尾針的肩膀,笑道:「閒暇多讀書……這座城的守將是誰?」
「丁國棟說白天是個叫柳紹宗的,我晚上對的是副總兵李鴻嗣,要不末將去把夜裡俘虜那個唐明世叫醒問問?」
提到唐明世,劉承宗不禁露出笑容,擺手道:「別叫他了,找個人,到城下送封信。」
唐明世是老倒黴蛋兒了,凌晨捱了一棒子,睡的可香了,到現在還沒醒。
劉承宗估計他挨的那一骨朵沒啥事,就是這幾天被蜂尾針和丁國棟折騰的天天不敢睡覺,如今被俘,既不願被逼問情報,還能能好好補補覺,所以就矇頭使勁兒睡了。
所以他也沒有叫醒唐明世的想法,就想著讓他睡,看他能睡多久。
片刻之後,一封書信被元帥軍的甲士射到月城上,很快守軍就拿著書信找到李鴻嗣和柳紹宗,道:「大帥,敵軍寫給柳將軍的信。」
李鴻嗣沒有多說,接過書信直接遞給柳紹宗,道:「看看寫的啥。」
柳紹宗拆了書信,信的內容很短,看上去就短短幾句話,卻讓他的表情像吃了蒼蠅一樣,從頭噁心到尾,最後更是乾脆甩手把信遞給李鴻嗣:「大帥看吧,這個傢伙是有……是真有禮貌啊!」
李鴻嗣一看書信抬頭就樂了,在駱駝城的時候劉承宗也派人給過他一封勸降信,信上也是兄長來兄長去的,叫他投降。
如今這封信雖然不是讓柳紹宗投降,但用詞依然很親切,大概意思就是說他對涼州城沒有惡意,你們不願投降就算了。
不過軍中偶然鑄成新炮一位,尚未試炮不敢批次制模,想到涼州城堅就來一試;一刻之後放上三炮,為免誤傷,萬望兄長暫將西城守軍撤去,以免傷了和氣,弟不勝感激。
看完書信的李鴻嗣都被氣笑了,拿著信對柳紹宗道:「他還偶然鑄成火炮一位,偶然?」
說得好像這炮是撿來的一樣,擱這兒合成兵器呢,鑄炮開泥模都不知道自己造的是啥?
柳紹宗面無表情道:「這是告知你我,他軍中能鑄大炮,且準備大量鑄造重炮……耀武揚威呢。」
「正是如此。」李鴻嗣點頭道:「從他進嘉峪關我就跟他打,看見他書信不是一次兩次了,就是三板斧,一是最擅折節下士,勸降信把人捧得迷糊;二是兵將用命,擅長用人死力,畢竟誰願意給他帶兵賣命,他是真喊人兄長,我聽人說,他在軍中也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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