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臺城上,楊嘉謨的臉色在片刻之間變得難看。
因為王性善在城南背城列陣的計劃落空了,劉承宗的兵馬對他們無動於衷,遠遠隔著水田三五成群的眺望,就像在看笑話一樣。
背城列陣是明軍在守城戰中的常規戰法,它的邏輯簡單、安全高效,這一戰法最重要的關竅就在於背後是城。
戰爭就是博弈,將領選擇防守一座城池,一定是判斷當前不適合會戰,通常意味著戰場情況是敵強我弱。
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攻防技術快速發展,城牆不是消耗品,這就決定了守城技術並不總是能領先攻城技術。
攻城方的目的是攻城,守城方就要給攻城軍隊造成困難,不論是燒燬攻城器械,還是迫使圍城軍隊緊張、無法快速控制郊外,手段都是派兵出城。
但既然守城已經是敵強我弱之下的選擇,再派兵出城就太容易被殲滅了,因此背城列陣就成了非常好的選擇。
畢竟野戰中軍隊被正面擊潰的情況很少,即使被人從正面擊敗,也很難遭受重創,最可怕的依然是被人包圍、用砧錘戰術偷屁股,背城列陣就等於給軍隊穿了一條保護屁股的鐵褲衩,使其軍陣的兩翼、後方俱在守城軍隊的掩護之下。
而此時高臺的地形,又能最大限度上為守軍對壘提供優勢,這裡一片坦途,本該是一馬平川之地,偏偏城北臨黑河,南面是三道與黑河平行的大渠,中間還有數不清的小渠,將大片田地分隔開。
在這種地形上,元帥軍佔據優勢的機動與兵力都會被地形抵消。
劉承宗手上的軍隊,對付背城列陣的敵人也沒有十足把握,不過他眼中的戰場和腦子裡的戰場完全是兩個東西。
眼前的戰場自然城池是城池、軍陣是軍陣,擊破軍陣才能攻打城池;但是在腦子裡,戰場上沒有這些東西,只有他和楊嘉謨,兩個人在這片土地上用兵將傾瀉出的意志。
所以他一點都不著急,先是在軍中寫了三百多封勸降信,命和察哈爾馬隊馳過壕溝,遠遠地把信射到敵陣,讓和碩特騎兵在水渠邊沿三三兩兩散開警戒。
楊嘉謨期望他派兵同背城列陣的明軍野戰,就是因為有溝渠嘛,軍隊進不得速進、退不得速退,但地利從來不是某個人的專享,縱橫交錯的溝渠會給劉承宗的軍隊在短兵相接中帶來困難,同樣也能給王性善帶來圈地自困的效果。
一不小心,王性善就把自己尬住了。
這支甘州軍是新兵沒錯,但他們從軍不是吃糧,都是王自用梨園堡陣斬甘州籍遊擊將軍李雲之後,被甘州城家家縞素刺激的熱血青年,在上下一心同仇敵愾的意志浪潮中自願應募入伍。
這是他們跟其他軍隊在戰鬥意志上本質的區別。
但是被煽動起來的熱情來得快,被消耗得也快,最需要一鼓作氣來提振士氣,偏偏劉承宗不跟他們作戰,只管勸降。
勸降信還是老一套,對新編甘州軍基本無效,這幫人過去不是軍人,很難跟他們這些老邊軍共情,但至少不願為敵的意思表達的很清楚。
王性善看在眼裡急在心裡,又無法主動跨過溝渠出擊,整個戰場陷入詭異的平靜之中,散開的和碩特馬隊在水渠邊沿放馬吃草,又虎視眈眈地盯著列陣的甘州軍。
後邊的中軍虎賁營就過分多了,以幾個未被燒燬的村莊堡寨為據點,就地架鍋煮肉、宰豬殺羊,在漫天黑煙裡升起道道炊煙,權當沒看見王性善的軍隊。
雙方對峙了整個下午,直到日落,楊嘉謨才無奈示意收兵,把軍隊收進高臺。
就在當天夜裡,魏遷兒帶回高臺百姓推舉出的幾名魁首,既有德高望重的老人、也有素有威望的鄉紳,劉獅子便讓人煮了奶茶,把人請進帥帳聊聊。
一樣米養百樣人,幾個魁首進來,說啥的都有,有代表百姓勸劉承宗退軍的、也有倚老賣老希望他不要平添戰亂的,劉承宗都虛心接受,然後把人攆了出去。
最後就留了個領頭人叫殷如嶽,是高臺儒學的武生,年輕,也對局勢認識清楚,沒有亂說話。
劉承宗道:“我若會退軍,何必還要自青海起兵,如今既已佔領高臺,便都是我治下百姓,叫你們過來是商議如何安置人口恢復耕作,使吏民安堵,其他的話不必多言。”
殷如嶽點頭稱是,不過在他看來,這事也不是他能插上嘴的事,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他大大方方地拱手道:“我等既已歸附,聽憑大帥吩咐就是。”
劉承宗聞言笑出一聲,知道是自己的做派把這個武生嚇著了,他擺手道:“沒什麼吩咐不吩咐的,我知道高臺百姓歸附我不是心甘情願,無非是更不願被強行遷離罷了。”
“當務之急是安置衣食無著的百姓,戰事當前,暫任你為工匠營千總,招人做工打造器械、運輸木石,由元帥府撥給營帳提供糧草,待戰後高臺編戶齊民均田分地,蓋房修屋。”
殷如嶽對這項任命非常滿意。
不在於他被臨時任命了個千總官職,而在於元帥軍的安置政策比明軍的強遷好得多……高臺的百姓並不多,但這裡土地不少,既有精耕細作的水田,也有廣種薄收的旱地,物產豐富的情況下,人們的生活水平不算壞。
這種情況下把人遷走,自然沒人樂意。
而元帥府的一貫分地政策,對殷如嶽來說就更有意思了,高臺原本有三千多口人、三十多萬畝地,其中還有軍田。
聽劉承宗的意思,是不打算在這繼續設立千戶所,要編戶齊民,那這三十多萬畝地它怎麼分啊?
只剩一千六百人了,怎麼分都有得分!
最關鍵的是他們這些原本要被遷走的人才是高臺籍的軍戶,那高臺城裡的兵都是甘州人。
正因如此,等第二天楊嘉謨再次登城,城外的軍隊還是軍隊,但在軍隊之外,田野上還出現了三座佈滿氈帳的圍城營地。
滿載木料石料的勒勒車正滿地亂竄著往營地內運送,幹勁十足的高臺百姓讓處處熱火朝天,拼了老命要為攻陷高臺千戶所盡一份力。
楊嘉謨知道,堅壁清野失敗的反噬來了。
也正是在這天,從肅州跑來的傳令兵抵達城外的圍城營地,是留圍嘉峪關的參將黃勝宵派人送來書信。
黃勝宵在信中對肅州參將胡志深不吝溢美之詞,這個看上去沒啥本事的原肅州衛指揮使還真能做出些事情。
六天前,胡志深單騎進了嘉峪關,三日後的清晨,守軍在黃勝宵部觀望中將軍旗擲下,遊擊將軍丁國棟下令關上易幟,開關獻降接受整編,嘉峪關宣告陷落。
僅僅一日之後,黃勝宵部在關牆內外拾炮子還沒拾完呢,整編八百降軍的肅州營已經在指揮使胡志深率領下開拔,僅僅半日,同樣以勸降手段使據守臨水驛的千總米剌印投降。
這會超編的肅州營已經被胡志深帶著奔赴前線了,估摸著再有兩天就能抵達高臺。
黃勝宵在信中建議劉承宗讓肅州營打頭陣,準確的說,是讓肅州營下轄的這個遊擊將軍丁國棟打頭陣,就那八百人。
至於原因,黃勝宵坦言也不算私人恩怨,就是氣人,黃勝宵作為元帥軍唯一一個從嘉峪關城門洞裡走進甘肅的將領,把嘉峪關看得清清楚楚,這八百人在關城裡頭是一點兒吃的都沒留。
黃勝宵羨慕極了,他們圍城,丁國棟就命人從關內徵了不少牲畜、糧食,圍困其間基本上沒正經交手,只是對著放了幾陣炮,後來連炮都懶得放了。
關內守軍一開始還有點提心吊膽,後邊也逐漸放飛自我,化鬥志為食慾,每天在關上哐哐乾飯。
據說他們本來的打算是關上儲備的糧食幹個差不多就突圍,突圍的方向是西邊,佔了哈密或者被哈密佔了。
結果胡志深來勸降了,丁國棟也沒說啥。
人的思想有動態變化的過程,一開始他們哐哐乾飯是萌生死志,死前吃幾頓好的不過分。
到這會兒劉承宗領兵向東、劉承祖領兵向北,關上守軍都意識到肅州已經淪陷、甘州也危險了,友軍不可能來援助他們,他們又吃了不少好的,何況他們也能看出來,元帥軍這幫人跟他們沒啥不一樣,真沒想弄死他們。
關上兵將面對胡志深的勸降,誰也不好意思開第一句口,還是看慣了飛鳥的百戶火者哈只壯膽子提出個疑問:“將軍,關上還剩不少糧草,這個……”
火者的本意是糧食還能撐一段,不如再看看,誰知道眾人一致建議既然糧食還多,那開個宴會吧。
當大明的兵,吃大明的糧,天經地義啊!
宴會一開就是三天,能吃的肉被八百軍兵幹個一口不剩,他們甚至在最後一天還喝了酒,酒醒利利索索地開城投降,張嘴就找黃勝宵要糧。
把黃勝宵氣得呦,這幫大明帝國打工人算是把吃公家飯玩明白了,合著元帥府遠征三千里,是給嘉峪關這八百人改善生活來了。
至於米剌印那邊就更不用說了,那邊不像嘉峪關口糧充足,本身就是個驛站,被圍後存糧根本不夠上千人吃上十天半個月,驛城裡已經把皮具、刨花混著吃了,就算胡志深不去勸降,也離內訌不遠。
正趕上胡志深去勸降,這肅州衛指揮使、遊擊將軍都降了,他們也沒啥負擔,順著杆子就投降接受整編,吃了頓正經軍糧直接士氣大振。
同時黃勝宵還對赤斤衛、肅州衛鑄造軍器的情況進行簡單彙報,他已經鑄出實心炮彈六百顆、散子四百筒,做了二十四具千斤炮的泥模,物料收集也已經做完,一個月後至少有十二門千斤炮能投入戰爭。
這對劉承宗來說無疑是個好訊息,更多補充兵力、更多千斤火炮及彈藥,能更好地解決當前兵力捉襟見肘的問題,連帶著讓他對整個戰場的局勢都樂觀不少。
面對城外修出製作攻城器械的圍城營地,楊嘉謨再度派出王性善背城列陣,劉承宗依舊沒搭理王性善,只是不慌不忙地讓人給他們接著射勸降信,只不過第二封勸降信在言辭上更激烈了一點。
王性善這支有威脅的軍隊肯定要在攻城前拔掉,但他不想把自己的攻擊意圖表現得太明顯,劉獅子憋著勁兒呢。
工匠營地正在為他趕製攻城的木幔、雲梯、木籃、板材以及挖地道用的支撐樑柱,他把所有攻城手段都列為選擇,能以較小的代價取勝最好,如果不能,強攻、挖地道甚至炸城牆都可以一試。
對於王性善這支軍隊,他一樣做了兩手準備,工匠營已經準備了五百多車土石,只等著今天傍晚王性善撤回城內,他們就把大渠填出幾條路來,一方面為接下來的短兵相接做準備,一方面也嘗試把他們憋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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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池的大小與守軍數量有最佳的配比關係,大城的守軍不能少,小城的守軍太多也未必是好事。
劉承宗就希望敵軍進城死守,往這座小城裡塞上近萬守軍,緊張氣氛會在軍隊中加倍擴散。
當然敵軍不一定會聽他的,但過了今天就算王性善再敢帶兵出來,也不會再這麼輕鬆了,只要大渠被填平,火炮就能快速運過去。
劉承宗已經把手裡六門千斤炮都調到魏遷兒手上,配合獅子炮,在短兵相接之前就有機會先把軍陣打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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