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嶺山的凝冰化作瀑布,從山巔奔騰而下衝擊成河,浩浩蕩蕩奔向一望無際的大漠戈壁。
在日照雪山與雄渾綺麗的赤壁丹霞之間,張掖西南的八字墩草原上,梨園河蜿蜒向東,河畔立著一座明軍堡壘,它叫梨園堡。
這座堡壘修建於崇禎元年,是甘肅鎮邊軍管轄八字墩五部黃番的中樞。
黃番既為過去的河西黃頭回鶻,他們在正德、嘉靖年間東遷入關,在很長時間裡都被朝廷稱作西番、屬夷,跟本地番民沒有區別。
直到萬曆末年,因為蒙古人在西北大興,火落赤部竄入海上稱王稱霸,朝廷為將祁連山南北屬夷和海賊有所區分,才開始將他們稱作熟達。
在這一階段,其實番民跟蒙古在西北朝廷看來沒啥顯著區別,山區種地的就叫番、草原牧羊的就叫達,再加上服裝不同,就有了諸多名目,比如紅帽番、黃頭番。
熟達,意思就是聽話的牧民部。
不過由於八字墩位於祁連山南北溝通的高山埡口北段,就註定了他們會受到朝廷和海賊的雙向壓迫。
居住在這裡,自然每年要給梨園堡的坐營都司納馬交糧,過去小拉尊在北麓也設立了幾個輸稅官,每年找他們要一成添巴。
五部頭人雖苦不堪言,卻也別無他法,反正甘肅邊軍惹不起海賊,海賊也惹不起甘肅邊軍,但甘肅和海賊都能欺負他們。
後來元帥府趕走了小拉尊,五部黃番過了一段舒服日子,但很快流竄到山裡的火落赤潰軍、甘肅鎮逃兵又在祁連山反覆橫跳,甘肅邊軍懶得搜山,五部黃番只能勉強抵擋。
直到海西知縣陳欽岱的剿匪部隊開進山中,他們徹底擋不住了。
因為陳欽岱的剿匪部隊可不是積德行善來了,海西縣有明確的界碑,就以祁連山最高處的埡口為界,埡口以北,是甘肅鎮的地界,陳欽岱不敢跨越雷池一步。
所以只要山中逃兵匪徒翻越雪山進入甘肅,陳欽岱就不追了。
這裡的匪患直到三劫會在甘肅鋪開才稍有改善。
王自用的履歷複雜,沿著長城哪兒都有他的足跡,在延安府和寧夏都拉過隊伍造反,以武官身份進京勤王,在灤州城下跟東虜拼過刀子,在皇帝老爺眼皮子底下拉出八個營燒香拜佛,在山西是最積極的剿匪將領,到甘肅搖身一變,又成了三劫會的王會首。
祁連北麓的匪徒絕大多數都是勤王回還當的逃兵,這批人對率領白蓮教徒高唱好事不遠的王提調印象深刻,不少人聽見王自用的名字就慕名投奔,匪患自然迎刃而解。
從那時起,王自用就是八字墩五部黃番最好的朋友,三劫會弄來的戰馬驢騾都寄養在八字墩草原上。
五部黃番的大首領叫塔合智克,這個名字的意思是虎子,黃番部眾經常稱他為安章,因為人們認為每一代大頭目都是北元安定王或罕東左衛創立者奄章的後裔。
他生著一臉黃色鬍鬚,是個紅臉大塊頭,脖子上掛著蜜蠟佛珠,總戴著碩大的銀耳環,在陽光裡閃爍光芒。
每年這個時候,塔合智克都會率領部眾為山神獻上貢品,祈求將來水草豐茂、糧食豐收、部落多生男丁。
每當獻上祭品,就會有成群的白頭禿鷹盤旋在上空,部落裡的老人說,禿鷹是山神派來接收貢品的使者,禿鷹飛來的越多,那一年的人和牲畜就越平安健康。
但是崇禎七年的肅南八字墩,天空沒有禿鷹。
塔合智克仰著那張紅臉,直到脖頸僵硬痠疼,都沒能看見禿鷹盤旋在天空的情景,他的視野裡只有低低的白雲和毒辣太陽形成一圈圈的光暈,還有被八字墩西斜的風吹亂的髮辮。
人們的神情從喜悅到虔誠,從虔誠到驚恐,最後由驚恐到絕望。
直到有人沿著山樑快步跑來,在他耳邊小聲通報:“安章,王官人來了!”
塔合智克的臉上還帶著沒有禿鷹的憂心忡忡,轉過頭愣了愣神,搖頭道:“不要把他帶進部落,帶到鹿場。”
鹿場是塔合智克的獵場,那裡人煙稀少。
沒過多久,塔合智克坐著榆木磨製的馬鞍、騎著馬兒像一尊神明般出現在鹿場。
在遍地砍伐結束留下的樹樁林裡,他見到了坐在樹樁上風塵僕僕的王自用。
他從馬背上翻下來,揚著馬鞭道:“王會首,你還敢來找我,前些時候官軍進了八字墩,要我們見到你,格殺勿論。”
王自用笑了笑,並不當回事,只是向身旁的樹樁做了個請坐的手勢,笑道:“我的馬兒都在你這,我怎麼能不來呢?”
塔合智克也坐在樹樁上,自顧自道:“天上沒有禿鷹,喇嘛說這是要打仗的徵兆,你也是得道高僧,怎麼看?”
王自用聽著得到高僧這個稱呼,笑著摸了摸自己的髮髻,道:“你知道在陝北,雖然早年有人叫我王和尚,但更多人都叫我紫金梁,紫金梁是道冠,所以我不是得道高僧。”
“但你問是不是要打仗,對,要打仗了,我要起兵了。”
王自用看著眼前的紅臉大塊頭道:“這次過來,我就是來邀請你的,人們說你的祖先是罕東左衛的奄章,跟我起兵吧。”
“我和你說過了,官軍進了八字墩,要我見你就殺。”
王自用胸有成竹:“那你要殺我嗎?”
塔合智克搖頭道:“你有九百七十匹馬兒都在我手裡,這比我們五部的戰馬都多,那些馬兒很好,只是今年草長得不好,瘦了許多。”
“你要是把我殺了,這些馬兒就都是你的了。”
塔合智克執拗地搖頭:“你是幫助過我們的朋友,朋友的情義勝過一千匹馬,我不會因為這些外物害你,你可以隨時把它們帶走……你怎麼會被朝廷追捕?”
王自用嘆了口氣:“從軍堡往外搗騰戰馬兵甲的事,事發了。”
他搖頭道:“本來沒事的,上欺下瞞誰都不會說出去,偏偏三邊總督派來了白廣恩。”
“白廣恩?進八字墩的就是他。”
“對,他是陝北造反叛軍出身又投降朝廷的叛徒,做起事來比誰都盡心,軍官給他賬目他不看,一心要鑽進粥房裡看士兵吃什麼。”
王自用搖搖頭,對付白廣恩這種人,他是一點招兒都沒有。
本來嘛,三劫會的會眾分散在各個軍堡衛所,藉著抵禦元帥府的東風,各地衛官營官都要讓軍士嚴加操練,操練這事營操是少的,撐死三日操練一次,主要還是低階軍官甚至士兵自己磨練技藝。
有這個路子,一個總旗或管隊帶兵,上個月多打壞兩壺箭、這個月報兩副鎧甲報廢、下個月跑死兩匹馬,都是很正常的事。
甚至報上去高階軍官看著也舒心,營造出一種士兵們都在勤學苦練的假象。
偏偏白廣恩不信這套,他鑽進粥房一看軍隊給士兵煮的飯,比他剛投降時蹲大牢那幾天喝的粥還稀,啥都明白了。
吃的像喂兔子一樣,連弓都得往輕了拉,根本就不可能把弓拉壞、箭打爛,倒是戰馬倒死還有點可能,畢竟有騎兵的優越性在這擺著,餓急眼的飢軍會想法設法把戰馬弄死。
本來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王自用還是安全的,可惜為了策應元帥府進軍,三劫會也在短時間內廣招信眾,加入了不少中級軍官和富戶。
三劫會對這些人沒有多少牽制作用,很多人只是因為底下計程車兵、佃農、村民進了三劫會,他們捐點錢買個身份,好讓自己不被架空了而已。
三劫會不起事對他們有好處,他們就是三劫會的郎頭土地,臨著感覺到三劫會要起事,他們自然也會賣掉三劫會來立功受賞。
王自用本身也只是想冒個險,左右就這幾天時間,不出事等張天琳打過來,他們就舉旗反叛了,到時候這些人想跳也沒啥用,他還能儘快籌集到起事的資金。
可惜事情被提前察覺,白廣恩橫插一腳,導致其暴露只能提前起事。
想到這,王自用也只能遺憾地朝天上看看,人生豈能事事如意,終究人算不如天算,大賢良師的魂魄正在天上看著他呢。
“那起兵呢,跟我起兵,大元帥能給你比祖先罕東衛指揮使更高的官職。”
“我們不會幫你。”
塔合智克同樣拒絕得堅定,他看著王自用道:“我的祖先世代居住在關外很遠的地方,風災刮死牲畜,黃沙掩埋帳房,他們走過千佛洞,穿過萬佛峽,進到了漢人世代居住的地方,大明皇上也是我們的恩人,我不能為了富貴讓族人跟你起兵。”
雖然被拒絕了,王自用卻並不意外,他只是點點頭,起身道:“既然如此,馬兒我就帶走了,如果後面有南邊的軍隊過來,告訴他們你是我的故交好友,他們不會難為你。”
塔合智克點頭應下,也同樣叮囑道:“小心了,他們徵召了高臺的黑黃番,虎狼哥出兵了。”
“知道了。”
王自用知道,虎狼哥是高臺那邊一個黑黃番部落的頭人,不過他並不在意,因為明代,所有內附的番夷蒙韃,統統沒有強大的勢力,他真正要小心的依然是甘肅的明軍。
就在他即將離開的時候,突然被塔合智克叫住,轉過頭,就見塔合智克摘下自己戴了一輩子的佛珠,親吻了一下珠子,戴在了他的頭上。
《劍來》
“我一輩子唸佛的功德都在這裡,希望它能保佑你,活下去。”
王自用起初還想躲開,聽了這話,乖乖抻著脖子任由塔合智克給他掛上佛珠,這才重重抱拳,道了聲保重,灑然笑道:“你放心,雖然我這輩子跟官軍打仗從沒贏過,但是被官軍追擊,也從來沒死過。”
看著王自用離去的背影,塔合智克像突然蒼老了許多,緩緩坐回樹樁,靜待良久又抬頭望向天空,最終才失望地長長嘆了口氣:“禿鷹都死了,戰爭要來了。”
王自用離開八字墩沒幾日,梨園河畔的梨園堡就在軍隊譁變中失守。
那天上午,梨園營原本營按計劃舉行營操,但軍隊才剛出堡,就有人在行軍中鬧餉,隨後愈演愈烈。
帶兵出堡的守備馬聘被鬧餉軍士當場殺死,隨即叛軍高舉火把向梨園堡衝去,都司魏應麟下令閉鎖城堡死守,卻不料這是一場有預謀的造反,城堡西牆被提前埋下火藥。
一聲突兀的巨響中堡牆轟然坍塌,飢軍們高舉火把在煙塵中穿梭,槍炮齊鳴,轉眼熊熊烈火就在官署營房燃起,黑煙直衝雲霄。
訊息傳至甘州城,總兵楊嘉謨勃然大怒,當即點起一營兵馬,由遊擊李雲率領,與白廣恩共同領兵討伐叛軍。
白廣恩行軍中規中矩,遊擊李雲急於求成,將千餘步兵押後,單領三百騎向梨園堡疾馳而出,誰知道當日僅離城五十里,就被王自用親率千餘馬隊伏擊,將騎兵衝散追殺,遊擊李雲亦陷於陣被殺。
王自用的計劃很簡單,北邊官軍本來的步騎配置就是三馬七步,甘肅是盛產戰馬的地方,但是有他在這裡一番攪合,官軍就連抽調出二馬八步都費勁。
他的計劃就是借梨園堡譁變引甘州官軍出城,把他們的馬隊報銷掉,接下來的戰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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