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寧鳳凰山上的南山寺,是目前河湟的三教聖地。
這裡既有佛教淨土宗的護法殿和彌勒殿,也有道教的真武殿和飛昇殿,而在建築群正中,先後排列河湟最大的關帝廟和財神廟。
趙可變給關帝廟殿前四腳銅鼎獻上一炷香,入殿仰頭靜靜看了關公塑像半晌。
這具關公塑像是劉承祖任西寧衛指揮使時主持修建的,並未採取民間常見綠袍在外的話本形象,而是給關老爺穿了一身漢代筒袖扎甲。
作為元帥府萬軍之陣刺衛拉特盟主國師汗於馬下的勇將,百總趙可變在戰後得到妥善醫治,待其免除性命之憂,受封三等昭勇將軍,送到西寧鳳凰山養傷。
除此之外,劉承宗還從蜂尾針部差遣四名軍士,照顧趙可變的飲食起居。
唯一美中不足,是趙可變想給斷手裝個三眼銃的願望落空了。
義肢是一門非常古老的行當,早在春秋戰國時期因肉刑的存在,義肢行業就已經盛行起來,屨賤踴貴,說的就是因為遭受刖刑的人多,導致鞋子便宜而假腳貴。
做一隻義手沒什麼難度,劉承宗請百工局的匠人為趙可變做了許多義手,不僅有能端碗的、拿勺的生活輔助義手,更有單純作為裝飾的義手能以假亂真。
但唯獨沒有裝著三眼銃的義手。
“關老爺保佑,此次點兵嘉峪關,讓後生晚輩出戰。”
短短一年時間,趙可變說是死了兩次也不為過,而這兩條命也讓他在最短的時間裡從榆林鎮的小管隊,變成如今元帥府的昭勇將軍。
他完成了這個時代九成九的軍人夢想,斬將奪旗,一步登天。
在他養傷這段日子,劉承宗親自探視了他七次,多次表示該流的血已經流了,以後剩下的就是結婚生子好好生活。
但趙可變心底並沒有對老天爺讓他撿回條命存在多少感恩之心,他還想上戰場。
不僅僅是為了追求功名,趙可變是個沒什麼理想的軍人,他不是農夫出身,或者說在這個時代的榆林,根本就沒有多少農夫,世世代代的男子為戰爭而生,也為戰爭而死。
劉承宗說他立了不世之功,可以在功勳簿上趴一輩子,享受旁人夢寐以求的生活。
可趙可變根本不知道一個大男人活在世上,除了戰場還能有什麼其他像樣的活法和像樣的死法。
別人避之不及的軍旅和戰場就是他世世代代生活的環境,他明明立了功,卻要跳出舒適區當個富家翁……他有點害怕。
看著大殿內威武的關帝塑像,趙可變滿面虔誠的祈禱能夠回到戰場,哪怕不當參將千總,就做個把總也行。
實際上就在蘭州陷落當日,他就讓人給劉承宗送了封信,希望大帥能授予他以昭勇將軍領個把總差遣。
殿外有腳步聲傳來,是照顧起居的軍士進來,興奮道:“趙將軍,帥爺到虎臺了,召咱過去呢。”
軍士們當然興奮,他們的軍籍依然在蜂尾針那個把總部……在戰爭結束後,蜂尾針的把總部幾乎人人得到升勳二等的功績,只剩他們幾個普通士兵。
但他們並不是笨蛋或膽小鬼,而是實打實的老獅子兵,只是因為主導了戰場解除蜂尾針把總職務,將百總趙可變推上代把總,因此在戰後受罰,功過相抵。
照顧一名殘廢將軍可沒什麼功勳可言,他們四個都很期待趙可變能得著實授,將來自己也能從中得到實惠。
在陝北跟他們一起追隨劉承宗的獅子兵,高低也都是百總或管隊了,依然還是普通士兵的就沒幾個人。
收到劉承宗召見的訊息,趙可變異常興奮,當即讓隨從取來最好的那隻裝飾假手,領四名護兵奔赴虎臺。
虎臺是十六國時期南涼建都西寧修建的高大將臺,九層土山,周圍有屯駐軍隊的空地、營房,窮兵黷武的南涼旋生旋滅,僅存在世間十八年,但這座虎臺卻儲存下來。
趙可變抵達虎臺時,劉承宗正在接待從海西縣過來的張天琳。
一支準備翻越祁連山進入甘肅的騎兵營集結完畢,正在南山堡進行山地訓練;海西知縣陳欽岱正發動祁連八部番民作為先導,探查山那邊的甘肅軍防務。
此行所需的各式火箭、飛炮也正在從藥水河兵工廠陸續運抵海上,只等甘肅的三劫會籌備好戰馬驢騾的準備工作,一聲令下即可開拔。
劉承宗對張天琳的行動格外重視,這是他們第一次跨過山脈進行大規模的軍事調動,自然要予以更高的權柄。
張天琳本來官職是以三等昭勇將軍,領野戰左旅左營參將的差遣,如今整個左營被就地升為先鋒旅,準其在抵達甘肅後自行招降、擴編。
二人談完軍務,剛閒聊幾句,劉承宗就聽護兵來報,說趙可變來了。
聽見這個名字,劉獅子頭疼不已,愣了一下苦笑道:“讓他來吧。”
張天琳看劉承宗這樣,原本還想問問,但見劉獅子沒有細說的打算,只得作罷,起身告退。
劉獅子沒法說,他不能對著嫡系將軍說後起將軍的壞話。
就沒有將領不喜歡像趙可變這樣勇勐的部下,劉承宗也不例外,這段時間他探望趙可變比見自己老婆還勤。
說白了,但凡有什麼辦法能籠絡趙可變,劉承宗都會無所不用其極,喜歡錢就給錢、喜歡什麼就給什麼,他甚至幫趙可變說了一門親事,是屯田中旅帥莫與京家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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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趙可變不是一般人,一般人從軍打仗是過程,榮華富貴是目的。
趙可變正好反過來,榮華富貴是過程,從軍打仗是目的,為了從軍打仗,可以不要榮華富貴。
這就是劉獅子聽見這個名字就頭大的原因,他覺得趙可變腦子有泡。
準確的說,趙可變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只是他一直以來的生活都是如此,所以希望繼續如此。
這事換了別人,其實很容易解決,喜歡打仗咱就打仗去,但趙可變身份、立功的時機都太巧,他是河湟大戰中負傷被俘的降兵軍官,又在對決衛拉特諸部時一錘定音刺國師汗於馬下。
元帥府一直以來對軍士的教育,就是告訴軍士和降兵大明的天數已盡,解決不了如今的問題,所以要推翻朝廷,但軍人百姓都是手足兄弟,自相殘殺是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我們的目的是建立一個更好的天下。
所有官軍倒戈來降,那就是自己人了,既來之則安之,元帥府一視同仁。
趙可變就是個打著燈籠都找不著的典型,這個榜樣樹立起來,將來軍中就會有數不清的趙可變。
所以劉承宗不願讓趙可變回到戰場前線,好不容易找著這麼個典型,高官厚勳的賞賜下來,完事這位爺衝到戰場上啪被炮子打死了,對士氣影響多大啊?
這種事情太多了,勇將大機率是要死在戰場上的,別說趙可變了,自幼領兵征戰、歷任九邊的李如松,打蒙古人像玩一樣,進朝鮮掠地千里橫掃半島,最後在戰場上死蒙古人手裡了。
劉承宗需要一個活著的趙可變,他要結婚生子、生活優握、長命百歲,而且還得經常出來晃盪晃盪。
偏偏就這點要求,對趙可變來說很難接受。
好在,莊浪衛的承運給劉獅子送來封信,讓他對趙可變的去處有了安排。
“卑職趙可變,拜見大帥!”
見到趙可變在帥帳外報名,劉承宗便起身將其迎進來:“快來,等你很久了,坐。”
趙可變倒是不急著坐,在這座原屬於固原總兵的帥帳中轉了一圈,還跳了一下,左右胳膊各舉一次,道:“大帥,卑職戰傷痊癒,可以回營了。”
看著趙可變興高采烈,劉承宗眼裡那是叫個發愁,他對趙可變的傷情非常瞭解。
對決國師汗那一戰,趙可變身上受創兩斧七箭,還讓馬踹了一蹄子,別的傷確實都養好了,但現在身上還有兩處未能痊癒。
一是右小臂的斷口,長是基本長好了,但因為帶假手吃力了就要化膿換藥;二是左大腿有個羽箭近距離射擊造成的貫通傷。
那支箭沒打到要害,而且穿過去很乾淨,處理並不難,理論上來說,這個傷早就該長好了。
但趙可變覺得長好的傷口留下個洞太醜了,所以醫匠專門為他打了特製的手術刀,是一套從大到小的圓頭小鐵耙子,傷口癒合了就用小耙子穿進去把新肉扒開,用蒸過的高度酒消毒上藥包紮。
其實扒不扒意義都不大,肌肉已經被損傷了,而且無法癒合,留下個小洞也不影響手臂正常使用,只是不能出大力氣而已。
這樣不斷把傷口扒開,最後確實可以讓貫通傷長好,但長好的也不是肌肉,而是不斷受傷、不斷癒合的疤。
劉承宗道:“痊癒了好,但我不能再讓你帶兵上戰場,不是懷疑你的材力,我得讓你活著。”
趙可變臉上的期待與喜悅化作失望,瞪大眼睛難以置信,伸出微微震顫的左手和一動不動的右手,像溺死之人攥住最後一根稻草般祈求:“大帥,你不能……我已如此,大帥不能讓我當個沒用的殘廢苟活!”
“你是帥府的英雄,怎麼叫殘廢苟活,就算拿不得兵器,也還有閱歷見識,我有兩個安排,你且聽聽。”
劉承宗抬起手指道:“第一,若這一戰我們贏了,河湟將來就是腹地,你可以做河湟主管募兵練兵、剿匪治安的副總兵。”
趙可變有些意動,看向劉承宗的眼神也格外感激,五鎮為鄉兵系統,這是個昭勇將軍或寧遠校尉能擔任的官職,說明大帥儘量沒把他當殘疾看。
“不過我並不希望你幹這個,原因想必你也知道,如果這仗贏了,這就是個沒啥立功機會的差遣。”
劉承宗說罷話鋒一轉,問道:“東關的井小六,你知道吧?”
趙可變點點頭,東關把總井小六也是元帥府的名人,那傢伙的知名度比不少將軍都高,誰都知道井小六搶收人家莊浪衛旗軍的地,給帥府弄回大批糧草。
他問道:“我聽說井將軍在莊浪衛守城,打完這場仗也要做將軍了吧?
“你的訊息倒是靈通。”劉承宗點頭,隨後又搖搖頭,道:“仗打了兩天,後續援軍開到把他換下來,他是延川井家窯的陶工出身,跟了我四年,我本打算這場仗打完讓他在東關當個鎮將。”
劉承宗說罷,把手放在桌桉上:“不過這會,他已經寫信給我請辭了。”
“請辭?”
趙可變愣住,隨後竟有些惱怒:“他前途無量,為何請辭?”
老子手都斷了,還在爭取留在軍隊,那井小六肢體健全,居然請辭!
“部下死傷過半,他從家裡募出來的兵死了,受不了。”
劉承宗擺擺手:“我準了,從前是沒經驗,這徵兵和帶兵啊,必須分開,不能放在一個人身上。”
“這……堂堂大男子。”
趙可變不能理解,攤手道:“大帥,我們出來當兵誰也不是善男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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