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承宗做夢都想不到,朝廷的甘肅巡撫,跑到他治下體察民情來了。
白貽清並未離開野狐堡,他化名元肅,偽稱涼州衛出身的舉人,要赴蘭州教導學生,聽了野狐堡百總的話,對元帥府很感興趣。
說是希望多打聽些訊息,將來可以告知好友,以免他們對元帥府產生誤會和對抗情緒。
淳樸的元帥府百總被這番說辭拿捏住了,迷迷糊糊就把朝廷的甘肅巡撫領上蜿蜒曲折的河畔山道,帶進自己的老巢——野狐堡。
他本來是河口東關的百總,跑到這六十里駐紮,為的是個啥?那不就是要保大帥的賢名,不讓那些官軍敗類壞了大帥的名聲嘛。
如今有個讀書的老爺對他們好奇,願意瞭解他們,將來去蘭州幫大帥傳播賢名,這對他來說何嘗不是天大的好事呢?
野狐堡的規格不大,修在莊浪河東岸的山間高地,是個在四角有四座敵臺、牆高一丈八尺的夯土小城,山地刨出了兩層丈高的臺基,想上堡要先在弓弩火器的射程範圍內繞行兩圈。
易守難攻。
白貽清進了城堡,左看右看,硬是覺得這座城堡毫髮無損,無非城牆有些地方夯土顏色不一,但那顯然也不是近期的事。
這不禁令他好奇問道:“將爺,看這堡子的模樣,不像打過仗啊?”
早前百總傲氣得很,那是因為人不求人一般高,但如今他對白貽清有了需求,神色上就不存在那股傲氣了,恰恰相反,他變得很和善。
甩下韁繩遞給堡內迎上來的民壯,百總摘了頭上的朱漆勇字盔抱在肋下,抬手指了指白貽清,笑道:“不急,你跟我上來。”
說著,就把白貽清引到了堡牆上,站在高地,將莊浪河谷盡收眼底,迎著山風,百總伸展手臂指著周圍道:“你瞧瞧這個地方,真他娘好看!”
在這座城堡的南邊二三十里就是苦水驛,苦水驛的正西,暗紅色的砂礫在奇特的地勢之上拔地而起,險峻挺拔的山峰與藍天白雲交相輝映,形成壯美奇麗的丹霞地貌。
百總指著苦水驛與野狐堡之間的土地,臉上的喜意卻漸漸消退,反而帶著惆悵道:“從苦水驛到北邊,這三四里寬、三四十里長的河谷,都是能種糧的好地,收成不知能比我的家鄉高上多少!”
說罷,他轉過頭看向白貽清:“你是有見識的涼州舉人,莊浪衛旗軍有十幾萬畝這麼好的軍屯田,還需要靠攔截過往商旅百姓剋扣路稅吃飯?”
“這……”白貽清搖頭道:“興許是有壞人,旗官心術不正?”
“你說對了。”
百總點頭道:“確實有壞人,但不光是旗官,我告訴你,這上千頃田地,有王府的、有將軍的、有官老爺的,唯獨沒軍屯田,一畝地都沒有。”
“旗軍在這一畝軍屯田都沒有,這些地卻由他們來種,你是有見識的,能不能告訴我,旗軍為何要在這座堡子裡跟我死戰,他們算上家眷有三百多人,我只帶了五十五個民壯,在山下圍了半個時辰,他們就跑了。”
百總非常驕傲,輕描淡寫地在面前擺手:“一箭沒射,一銃沒放,全跑了。”
白貽清倒吸一口涼氣,抿著嘴咬緊牙關,他知道自己此時面色一定非常難看。
事情並不全是這帥府百總說的這個模樣,沒有那麼極端。
他知道這裡有肅藩的莊子,肅王在這有三百多頃更名田、兩座水車、一輪船磨;也知道這裡有將軍、官員、大戶豪家的田地,但這裡應該有六百頃軍屯田。
過往每次查賬,莊浪衛都沒出過問題。
他不知道是手下的官員們知道不告訴他,還是他們也矇在鼓裡,亦或是眼前這個元帥府低階軍官在欺騙他,又或者所有人都在欺騙他。
不論如何,甘肅的軍事問題比他想象中還要嚴重得多。
為避免自己失態,白貽清轉移話題,對百總問道:“將爺剛剛提到家鄉,將爺不是河湟的人?”
“河湟?”
百總笑了笑:“你知道延川麼,延安府的延川。”
白貽清點點頭,看百總的眼神立刻不一樣了:“將爺跟劉元帥是同鄉?”
他當然知道延川,崇禎元年起他就做了陝西參政,沒少在報紙上看見劉承宗,說起來也算神交已久。
報紙是邸報,劉承宗的大名出現往往伴隨著巨大的破壞,不是拆了這個驛站,就是滅了那股官軍,一會在西邊出沒,一會在東邊鬧事,令人難以安寢。
“不是同鄉,在延安府要稍遠一點。”百總搖搖頭,隨後笑道:“你也別總叫我將爺了,我不是什麼將爺,要不是投了帥爺,我就只是個延川的礦工。”
“我叫井小六,帥府東關鎮百總,家住延川井家溝,讓你知道也無妨,反正家裡人死絕了,就是你口中那些將爺做的好事。”
白貽清的神情與其說是驚訝,倒不如說是預料之中,道:“官軍殺良冒功,杜文煥?”
他記得很清楚,崇禎四年時杜文煥被下獄奪職,因其部李崇榮在延川殺了一百九十九個良民冒充流賊。
卻不料井小六嘲笑一聲,搖頭道:“你說的那都是崇禎三年冬天的事了,我們那根本沒捱到三年。”
說著,井小六的目光失去了焦距,面上帶著回憶之色,道:“我家鄉井家溝,是個沒多少田地的窮地方,沿著山脊彎彎繞繞走十幾裡地才能上官道,但是有煤山和鐵山,還有牧草和藥材。”
說起家鄉情況,井小六臉上帶著遺憾的笑容:“崇禎二年,大概比這個時候稍早一點,我們那有個叫王和尚的起事,鬧得動靜挺大,但我們那個小山溝窮鄉僻壤,只覺得大旱了,日子難過了。”
“後來下了場雨,保墒耕種,人們都使勁賣力氣挖煤採鐵,把去年沒發芽的種子刨出來,說來年糧價鐵定要下來,偏偏帥爺打了延安府,一路拆驛站拆到了延川。”
井小六即使到現在,提起這事仍是一臉的生無可戀:“帥爺來了,幫我們抗稅,趕走了官府派來的衙役,還幫我們掀了糧長家,大夥過了幾天好日子,可帥爺來了,官軍就也來了……我這輩子都記得那天。”
白貽清看著眼前的他印象裡的賊人小頭目,聽他說起這些只覺得匪夷所思。
流賊到了井家溝,井小六覺得是過了幾天好日子;官軍到了井家溝,卻令井小六萬分沮喪。
井小六抬起兩根手指:“那時侯官軍還不算壞,確實不算太壞,朝廷調他們平賊,他們也沒多少軍糧,縣城鬧賊也供不起,就只能到村子裡籌糧,二百官軍,他們只要糧。”
井小六拍拍手,臉上露出輕鬆而複雜的笑,微微揚著下巴:“我跑了很遠的山路,給帥爺報信,把那二百官軍剿了,後來他們的遊擊將軍也被帥爺剿了。”
白貽清聽著發生在陝北的陳年舊事,一時語塞哭笑不得,此前他還以為井小六是個官軍出身的軍官,卻沒想到……這整個就是個刁民啊。
“為啥啊,官軍是徵了你們多少糧,你這麼恨他們?”
“我不恨他們,他們也沒搶多少糧,可能就一千來斤?還有幾匹馬。”
井小六說得雲淡風輕,白貽清卻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半步,連帶著看井小六的眼神都不對了。
白貽清不明白,他是萬曆四十七年的進士,他的為官生涯與其說是文官,倒不如說是軍隊的文職官員。
他履職最早在兵部,天啟二年熹宗皇帝還專門下令,給他鑄了專理山海關等處新餉關防;後來到陝西管西寧關內兩道兵備、再到如今的甘肅巡撫,可以說十餘年從政生涯,一多半都和軍隊有關係。
唯獨在河南安陽那個地方做過一段年彰德府知府,那個時候他接觸過河南百姓。
當時的年景就不算好,朝廷在四面八方打仗需要用錢,萬曆爺在除貴州以外的地方加徵九釐銀,而且直到駕崩,才以遺詔形式免了四處作亂的礦監。
但當時百姓不是這個樣子的。
給朝廷交稅納糧,是理所應當的天條;臨近前線官軍行至所處,無需攤派,自有士紳代表百姓運來一兩餐飯食,也是人心所向。
後來他到陝西做官,先做西寧兵備道,再管關內道,在西寧在關中,見到的也是士民安堵,尤其在當年的三原縣,士紳百姓萬眾一心,造槍鑄炮護衛鄉里,把北邊下來的賊人打得屁滾尿流。
怎麼到了你井小六的井家溝,就成了這個樣,好像賊人比官軍親得多。
就為七八石糧,就這點糧食,通風報信害了幾百官軍性命?
好狠的心!
“那是陝北大旱的第三年,我們早就不吃糧了。”
井小六輕聲道:“山裡兩年顆粒無收,能借的都借了,能賣的都賣了,姑嬸到山外做乞丐、叔伯去山裡啃樹皮,原本早該逃難關中了,偏偏延川下了雨,想靠種子搏一搏……他們蒸窩窩、煮麵條,不該死?”
白貽清無言以對。
其實在此之前,他一直以為問題的根子出在大明的道德禮法衰敗上。
道德禮法,不是什麼看不見摸不著的玄幻東西,說白了就是公理,就是存在於整個社會每個人心中的公理。
現在的大明沒有公理,只有每個人的道理,不同的身份不同的人,都有自己的苦衷和道理,違背公理各行其是。
但如今看來,似乎道德禮法衰敗並非深層原因而是表象。
深層原因是什麼,白貽清想做些什麼,可他無法從習以為常的一切之中探究出來。
即使身為巡撫,他也做不到以一己之力扭轉甘肅頹勢,說白了,他連清軍屯這麼簡單的事都辦不到。
表面上清軍屯理應得到軍隊擁護,可實際上軍隊裡掌權的人,就是他要清軍屯的目標。
想到這,他不禁對井小六問道:“井將軍,元帥府是如何解決軍糧的,我看你們也不收路稅,單靠襲擊蘭州?”
井小六瞥了他一眼,尋思這個老舉人還對元帥府的事挺關心,嗤笑一聲道:“哪兒能都指望搬蘭州的東西,帥府是窮了些,但官紳吏治可比朝廷清明多了。”
說到這,他看了白貽清一眼,道:“元老爺莫非是想到帥府謀個一官半職?帥府正是用人之際,你是朝廷舉人,到這邊來一定能大展身手。”
白貽清聞言強忍笑意,這事太滑稽了,總兵勢頹投降還有情可原,朝廷把封疆大吏的職責給他,他就算死,也得死在任上,怎麼可能投奔元帥府。
不過這話倒給他打開了一扇窗,既然元帥府是用人之際,如今有井小六這個小頭目,他為何不順勢而為,招幾個生員,向元帥府用間呢?
他笑道:“小人歲數已經很大了,恐怕投奔帥府也難效力幾年,倒是有些學生,在朝廷也補不上實缺,若元帥府真像將軍所說,吏治清明可供才學之士大展身手,我倒想讓他們去試試。”
井小六一聽,眼睛就亮了起來,喜道:“那可真是再好不過了,來了就讓他們找我,我為他們引薦。”
“不過……”
“不過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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