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師汗沒閒著,或者說他沒想閒著。
當抬槍戰車衝進戰場,國師汗並不像他的六兒子一樣驚駭。
衛拉特身處大明和奧斯曼中間,王公貴族幾乎人人見多識廣,但也普遍沒啥文化。
國師汗圖魯拜琥就是衛拉特王公里少有的文化人,他知道這不是新東西。
早在宋朝,軍隊就使用過這種戰車和火槍的搭配,雖說當時的管狀火器威力不足,但大體上的意義是一樣的。
何況這並非孤例,就在衛拉特北邊的俄國人,也使用這種搭配,俄國人甚至把火槍擱在獨木舟上,從河裡駕船衝擊。
固守待援的車陣讓人討厭,絕大多數戰鬥都需要把其圍困至斷水斷糧才能取勝,但動起來的戰車並不可怕。
只要騎兵夠多,戰車就不是威脅。
因為抬槍車看著嚇人、射程遠、威力大,但短板也非常明顯——車身裝甲很足,但那臺兩馬力的八蹄發動機缺少防護。
只需騎兵追去射上幾箭,功率就先升後降直至趴窩。
所以國師汗一點兒都不著急,他希望鼓勵敵將做出更多的動作,人的動作多了就一定會犯錯,打仗,在他看來打得就是看誰犯的錯多。
但南營因這百十輛戰車被擊潰,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死人了軍陣鬆動,不至於潰退啊。
就算陣前一半士兵被火槍射翻,主帥只需要從後面派幾隊人先頂上去,再把受傷的隊伍撤下來就可以了。
就這麼簡單一個事,怎麼會出現大規模潰退呢?
儘管潰退已經發生,久經沙場的國師汗還是沒有慌,和碩特部不怕潰退,是他的看家本領。
在國師汗漫長的戎馬生涯裡,不論敵我,都讓他見證了不止一次潰退潰敗,對久經沙場的老將來說,勝敗確實只是兵家常事,不應羞於啟齒。
戰爭沒有百分百取勝的規則,卻又有難以言明的規律可循,因為戰敗的代價太大、戰勝的變數太多,以至於經驗很難得到歸納。
戰敗各有原因,但勝利毫無疑問均是無限接近戰爭規律所取得。
不要說南營潰軍身後有敵軍戰車追逐、側翼有敵軍騎兵衝撞,就算沒有這些敵人,緊張情緒下的一聲叫喊、甚至一個人的擅自脫隊,都有可能演變成潰敗。
就比如一顆炮彈落入元帥府陣中,隨後有人高喊大元帥死了,這數千精銳之師就會蜂擁奔逃,哪怕劉承宗活蹦亂跳,他的嗓音都無法阻止別人逃竄。
在當今技術條件下,這種潰敗是人力所不能阻止的,但當時代變化技術進步,這個問題又會變得非常容易解決,只需要每個連隊配上一臺步話機,別人說大元帥死了,劉獅子在步話機裡說你放屁。
人不需要有任何變化,問題迎刃而解。
而在國師汗所擁有的技術和智慧,對這個問題的解決方法是預算,在戰爭開始前預算到自己的軍隊會潰退。
潰退不可怕,潰退還能重整,可怕的是潰散。
潰散之後一盤散沙的軍隊被敵人分割包圍以至殲滅,再無重整之機。
所以早在和碩特大軍還未西渡黃河的開戰之前,他就已經為各部脫節並失去指揮後,該去的地方做了安排。
和碩特所有百將以上軍官都知道,他們預先決定的撤退方向,即黃河東岸。
被擊散的軍隊,將會重整後據守黃河形成第二道防線。
偏偏,馬科所率五百餘漢軍騎兵在潰退中發動進攻,最可氣的這幫人剛才還在南邊,突然就跑到東邊了,向西猛然突擊扎進多爾濟數千兵將潰退的大縱隊裡,一時間槍刺如飛,把陣線斷成幾節。
圖魯拜琥坐不住了,他發現隨著南營被擊潰,那支騎兵的策略是將南營五千餘潰軍從戰場南側向西驅逐。
一旦敵騎完成這一意圖,南營被逐出戰場的那一刻,就是他失去戰場主動權的開始。
這時候還沒有主動權這個詞,但先機的意思一樣,搶佔先機奪取的其實不僅僅是地利,而是主動權。
這也是一種勢,簡單來說,戰役主動權包括三個問題,何時?何處?何法?
掌握主動權,意味著想什麼時候打就什麼時候打,想在哪打在哪兒打,想怎麼打就怎麼打。
丟失主動權,對國師汗而言無異於坐以待斃。
所以一支千騎規模的馬隊被國師汗派了出去,沿壕溝邊緣從東向西南行進,試圖協助被鑿穿的南營挽回頹勢、驅逐漢軍馬隊。
但他們才過半,側翼便突兀地響起一片炮聲。
那是劉獅子在車營東南角佈下的十六位獅子炮,如果說馬科的對手是和碩特南營軍隊,那麼劉獅子的目標始終都是和碩特東營。
因為他知道,那裡是這支龐大敵軍的指揮中樞與主力所在。
倒不是說他看見了什麼,戰場上的風沙遮蔽視野,讓他即使捧著望遠鏡也無法看清二里外的情況,不過這事也無需太多考慮,基本上是常識。
指揮中樞絕大多數情況下都會防守嚴密,而且便於聯絡戰場上各陣軍隊,因此通常會在陣線中心。
劍走偏鋒的將領確實有,但不多。
這早早準備好的十六門獅子炮,每門都依照此前他的命令,裝填散子,就等東營敵軍馳援南面了。
他們使用的是八十顆裝的三錢散子,全彈重一斤半,需雙倍裝藥才能讓有效射程提升至一百五十步。
但東營援軍的行軍路線就在他們的有效射程邊緣。
偏偏和碩特軍隊對火炮缺少認識,王公貴族們知道火炮,但是對火炮的瞭解也僅限於見過一些管子,或者看見過繳獲的俄國佛朗機。
除此之外,他們當中絕大多數人對火炮的認識都來自這場戰鬥……殺不死幾個人,但射程很遠。
因此這些賓士的騎兵認為,一百五十步是很安全的距離,火槍、火箭、弓箭都對他們無可奈何。
而火炮,又難以在他們跑走前瞄準他們。
還是吃了沒文化的虧。
頃刻間,一千二百多顆小彈丸穿透火光硝煙飛躍戰場,攔腰在賓士的騎兵大縱隊間打出瀰漫血霧,頓時人仰馬翻,整個千人隊被炮子遲滯,擁堵在戰場邊緣。
受驚的傷馬人立而起四處亂竄,搖動大腦袋互相撞擊,四蹄大張踐踏落馬傷兵,讓先前還耀武揚威的健兵銳卒哀鴻遍野。
這一幕令國師汗目眥欲裂,險些將掌中早已裂開的望遠鏡攥碎了。
他看得清清楚楚,車營東南角一陣硝煙,火光裡噴出的彈子就像一片飛蝗籠罩了他的馳援馬隊,只是一下,就幾乎有半個百人隊計程車兵沒了,被打死打傷的戰馬更是不計其數。
若擱在整場戰鬥中,這點傷亡自然不足掛齒,可這是一瞬間,一瞬間半隊人被散子掃沒了,令國師汗膽寒不已。
好在那支馬隊經過最初遭受炮擊的慌亂,人們本能地撤出射程,離車營軍陣跑得越遠越好,直至向南撤出一里有餘,這才重整隊形,繼續向馬科部衝殺的煙塵追擊過去。
之所以是煙塵,是因為主戰場上雙方將帥都看不見馬科了,他率部鑿擊南營敵軍,隨後雙方你追我躲,已經跑出兩軍所能看見的範圍。
就在這時,劉承宗的車營西側響起示警的號炮聲,越過如林槍矛,劉獅子透過西邊招展的軍旗看出,有一支一千到三千規模的敵軍正從西邊接近自己。
緊隨其後又是兩聲號炮,敵軍已至一里之內。
他還沒從成功埋伏火炮的喜悅中抽離,心便猛地提了起來,一時間與其說是對敵軍即將衝擊軍陣的擔心,倒不如說是憂慮西邊魏遷兒乃至楊耀部的安全。
按理說,西面不應當出現敵軍,至少不應該出現的這麼快。
但敵人沒給他考慮的機會,片刻之後,翻身上馬的劉承宗已經能看見那支在路上浩浩蕩蕩分成三股朝他衝擊而來的馬隊了。
說實話在這個瞬間,劉承宗很難確定敵軍究竟是想要衝擊還是衝撞。
說是衝撞,左右兩翼的騎兵看樣子都打算就近騎射衝擊;可說是衝擊,中間五六百騎又挺著長矛組成了十幾個衝撞陣型。
但劉獅子能確定一件事,這股大概總兵力在一千五六的蒙古馬隊來得很急,在浩浩蕩蕩的揚塵下,那些戰馬甩著大腦袋吐著白沫就過來了,顯然時局沒有給他們觀察戰場的機會。
否則哪裡有人……會用馬隊硬衝車營呢?
因為這幫人不但沒觀察到這裡的漢軍兵陣是車營,甚至連陣線外百步那一圈高低不平的壕溝都沒看見。
甚至令人懷疑,這幫人是幹嘛來了?
浩浩蕩蕩的衝過來,臨近壕溝十餘步前隊不約而同開始減速,不明所以的後隊還在朝前衝,頓時前面的停、後面的擠,直把剛使了吃奶力氣勒住戰馬的前隊推進壕溝裡。
人仰馬翻。
但敵人衝鋒的意志無比堅決,眼看倒下的袍澤與戰馬把壕溝填平,後面的馬隊直接毫不猶豫地踩踏而過。
劉獅子目瞪口呆,領兵轉戰西北西南這四年,他自認見多識廣,卻從未見過這麼莽的敵人!
“這,這他媽一群什麼東西?”
轟!
一門灌散子的獅子炮從車營西北率先放響,十餘騎就地撲倒,卻難止騎兵衝勢;另一門獅子炮緊隨其後,同樣無濟於事。
旋即上百杆抬槍輪射放響,交替不斷的銃聲彷彿在陣前點燃了放大的爆竹,砰砰聲不絕於耳,巨大鉛彈穿人洞馬,更多的重銃緊隨其後,以排射阻攔敵軍。
前隊的衝勢似乎被扼住了,但只是片刻,後隊再度前仆後繼地衝上來,根本不給元帥府士兵重新裝彈的時間。
一時間潑灑的箭雨如蝗,左右翼兩個被鉛彈打殘的馬隊結環陣放箭衝擊,中間二三百騎直朝車陣衝至數十步,發現面前是相連戰車,這才止住衝勢,在戰場中間散開呈現非常茫然的模樣。
僅僅片刻,他們就毅然決然地翻身下馬,矇住馬眼驅趕戰馬向車陣衝來。
西面壓陣的賀虎臣緊張到了極點,抽出腰間戰劍,高喊著讓軍士們穩住陣腳迎接衝撞。
賀贊甚至提著長刀帶一隊人站在矛手身後,隨時準備越過車陣進行反衝鋒。
下一刻,車馬相撞,十餘匹戰馬馳騁著撞在車陣西面正中,被數杆長矛貫穿,四五輛相連勒勒車也被慣性撞開,沙袋被衝得高高飛起,灑著漫天黃沙砸落在地。
下馬的蒙古兵部分隔戰車扯弓放箭,更多人持短兵沿缺口衝入陣地,同元帥府漢軍展開短兵相接。
直到這時,劉承宗才知道這些‘悍不畏死’的敵軍為何像瘋了一樣,他在馬背上揚著手臂指向遠方,那裡揚起更加厚重的煙塵。
煙塵之下,是快馬輕刀軟弓長箭的邊軍馬隊大包圍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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