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拉特聯軍跟劉承宗的中軍撞在一起是個意外。
國師汗只是謹慎,謹慎與魯莽都只是基於局勢判斷做出的選擇,有時謹慎能避免風險,有時魯莽也能收穫奇功。
在發現劉承宗軍陣的第一時間,國師汗並不認為這是一支在他意料之外的軍隊,他以為這是圍攻達來臺吉的漢軍正在撤退。
國師汗從老舊的木殼望遠鏡裡,看見塘騎繞陣而走,之後的和碩特槍騎兵則兵分兩路,一路追擊塘騎而去,另一路直朝漢軍兵陣展衝擊。
但堆滿沙袋的車陣固若金湯,外圍還有一圈深淺不一的壕溝,騎兵衝至近前紛紛勒馬,任憑馬蹄在壕溝前踏起漫天揚塵也衝不進去。
隨車陣後打出陣陣排槍,十餘騎在煙塵中落馬,餘下騎兵紛紛調頭向後馳去。
就連追擊塘騎的槍騎兵也不敢再繞陣,紛紛曳矛勒馬,向兩翼退去。
夾裹潰敗塘騎衝擊敵陣的戰術落空,國師汗旋即下令撤退,命各部騎兵俱向後撤出一箭之地,對漢軍車陣緩緩形成東、北、南三面合圍之勢。
趁兵馬調動的時機,國師汗隨騎兵在陣後移動,觀察敵軍。
國師汗雖然沒和明軍車營打過,但是在其漫長的軍旅生涯中,對車營這種結陣形式並不陌生。
哈薩克、哥薩克、喀爾喀、衛拉特,都用過車營。
車營的防禦能力非常頑強,但其在戰鬥中的勝敗,往往與其本身無關,而與大戰場局勢有關。
國師汗看向車營。
整個營地四四方方,上千輛戰車首尾相連,車旁口袋堆積如山,漢軍在其後端火槍嚴陣以待,更有數不清的長矛與軍旗獵獵作響,僅留出一個搭設拒馬槍的缺口,格外壯觀。
國師汗在心中暗道可惜,如果他們能再快一點,也許就能趁敵陣未穩的機會將其沖垮了。
但此時車陣已經展開,沒有幾個展開車陣的軍隊是被敵人沖垮的,就好像沒有多少名城陷落,是因為城牆被攻塌一樣。
絕大多數的攻城都是圍城,而絕大多數的圍城戰最終結果都是守軍的心理防線崩塌。
人心塌了,在堅固的城牆也只有崩塌一途。
這個道理用在車營上,也是一樣。
車營不是多高明的戰術,只是一種能在戰場快速搭建簡易工事的方法,實際上除了生產力發生變化,本質上與漢代武剛車陣在思想上並無太大區別。
強衝車陣就和在守軍有準備時蟻附攻城一樣,是屬於沒腦子的行為。
國師汗稍加觀察,粗略估計敵軍不足一萬,即向麾下王公宰桑下令,將三萬軍隊分兵,留兩萬四千人困守這支漢軍。
餘下六千軍隊兵分兩路,一路向西馳援,一路向南馳援。
向西,馳援的是跟魏遷兒部撞在一起的騎兵;向南,則為儘快同困守高地的達來臺吉匯合,將其救出。
而留在戈壁灘上的兩萬四千軍隊,同樣分作四個六千人規模的步騎混編軍,以三路圍困北、東、南三個方向,另有一部駐紮南面作為預備隊。
國師汗的命令下達,整個軍隊隨之部署移動,但他的頭腦仍在飛轉,思慮整個大戰場的敵我局勢。
作為衛拉特為數不多的文化人,國師汗用馬鞭在沙丘上勾畫,盤算著此前已發現的漢軍數目。
在歸德,有至少六千漢軍;而在這裡,則有七八千人;再加上更西邊那支突發遭遇的三千餘騎。
如果圍困達來臺吉的就是這支軍隊,那麼漢軍已經動員了一萬六千軍隊出海。
若達來臺吉那邊另有一部,則元帥府出海兩萬軍隊,海上格外空虛。
這意味著殲滅掉任何一支暴露在外的漢軍部隊,衛拉特就能向海上長驅直入;而另一方面,也意味著在這裡交戰,他能投入全部力量,而不必顧忌敵軍援軍。
這些軍隊很可能沒有援軍。
不過為了穩妥,國師汗還是派遣兩支千人隊,向北方鋪開了蕩過去,探查附近敵軍,以防被敵軍偷襲。
至於這個車營,只要清理掉外圍戰場,確定其再無援軍,封鎖求援道路並進行騷擾,甚至都不需要圍到斷水斷糧,車營很容易不攻自破。
車營本身是放棄部分機動能力、消極防禦的工具,不能進攻射程之外的敵人,不論想進攻還是撤退,總要拔營。
而拔營變陣,就是國師汗進攻的機會。
與此同時。
大營內的劉承宗,同樣也在算計。
突遭襲擊,好在身邊兩個營七千士兵都不是新兵,面對氣勢洶洶的衛拉特大軍,慌歸慌亂歸亂,他們知道聽從指揮穩住陣腳對自己有好處。
劉承宗在算一個很簡單的問題:圍住自己的蒙古人究竟有多少。
他試圖在前線策馬,但站在戰車之後,甚至爬到車上踩著沙袋,也只能看見一箭之外塵坌紛起,更遠處一片模湖,肉眼和望遠鏡均無法看清敵陣邊緣。
四面八方俱是人喊馬嘶煙塵滾滾。
讓劉承宗無法分辨敵軍規模,也難以獲知敵軍目的,無法提前獲知敵軍究竟是打算圍困還是準備進攻,直到被他派到西邊的楊麒跑回來,報告道:“大帥,敵軍在西邊沒有設圍,還派遣一支兩三千騎的馬隊向西跑了。”
西邊沒有設圍?
劉承宗眯著眼睛,這事真假它暫且不論,往西派遣騎兵毫無疑問是派去支援跟魏遷兒撞到一起的敵軍了。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
“誰讓他們去的!”劉承宗瞪起眼對楊麒問道:“楊將軍,能讓他們去西邊包圍我的部下嗎?”
楊麒愣了一下,隨後搖頭道:“不能。”
劉承宗讚賞道:“對,想個辦法,讓他們回來包圍我。”
相對來說,劉承宗對車營不算熟悉,他只打過幾次官軍擺出的車營,自己沒怎麼用過,但是照他的想法,車營也和陣戰一樣,是以正合以奇勝裡面的正。
敵人最不願乾的事就是強衝車營,那麼車營就必須吸引敵軍圍困、攻打自己。
儘管兵力少於敵軍,但劉承宗倒還真不怕被圍攻,他這準備了沙袋的車陣,堅固程度不亞於一座提前修築的營壘工事。
敵軍的火槍不能破陣、弓箭威力不足、戰馬被車營阻攔,破陣的機會只有短兵相接。
而短兵相接的真諦,並不取決於誰的武藝高強,而在於誰能讓敵人先倒在進攻的路上,誰贏。
劉獅子相信抬槍火炮在短兵相接中的威力。
但這場仗的勝負不在他,而在外線遊動的奇兵,他能拖住的敵軍越多,他們的贏面也就越大。
不過劉承宗可把楊麒難住了,怎麼把敵軍喊回來啊?
楊麒左思右想,最後尋思:“大帥,還得使炮,末將願率精騎五百餘南陣集結,請大帥集十餘位神器向南齊轟,末將即領兵衝陣。”
說罷,他想了想,像是在給自己鼓氣般道:“最好能借風沙之利,斬將奪旗。”
“南邊?”
劉承宗稍加思索,緩緩頷首:“向南衝殺,若敵軍圍堵退路,則直奔青山,尋馮將軍殲滅追擊之敵。”
楊麒點頭應下,緩緩吞嚥口水,他確實是這麼想的,但這活兒說得簡單,做起來就不一樣了。
別的不說,就這包圍一面的敵軍,他們根本不知道有多少,說有一萬他也信。
此時大風煙塵,用五百騎衝殺,穿陣而過一往無前倒不是不可能。
但也確實不比返回陣中容易多少。
劉承宗稍加考慮,寫了兩份書信,對左右下令道:“召參將黃勝宵、千總左光先、把總馬科。”
楊麒一臉蒙圈,心中狂喜,大帥這是打算把官軍舊部都劃到我手下了?
沒過多久,三人先後趕至中軍,黃勝宵抱著頭盔過來便道:“大帥,瓦剌韃子這是打算困住咱,我見南邊有馬兵集結,估摸著是要去進攻馮將軍。”
“他們哪兒都別想去。”
劉承宗哼出一聲,先對馬科、左光先問道:“左馬二位將軍可敢衝陣馳援友軍?”
馬科一直以來乾的都是這種敢死的活兒,刺殺劉承宗都敢,他還有啥不敢,當即抱拳道:“有何不敢!”
左光先則稍有遲疑,問道:“大帥想讓卑職衝擊何處?”
左光先對蒙古人很熟悉,他早年在宣府,是對抗蒙古人的最前線,當年嶽和聲把他從宣府鎮調至榆林鎮,就是以遊擊將軍的身份教授軍隊使用火器。
劉獅子在西北西南東征西討這幾年,左光先仍然是在教授軍隊使用火槍。
不過隨著抬槍重炮這類大物件在帥府普及,他過去的火器理論有點過時,他自己也在學習。
劉承宗先對黃勝宵道:“炮兵向南調十二門重炮,以火箭為輔,向南打出一條路來;馬把總率騎兵六百向南突擊。”
“如能在襲擊後退回陣中最好,火槍會給你掩護;若不能退回,則向南穿過敵陣,直奔青山尋馮將軍,向其傳達我的命令。”
說著,劉承宗將一封寫給馮瓤的信遞向馬科,又將另一封交給左光先,道:“左將軍率軍一千二百,自西面騎馬乘車,每人攜騾子兩頭,尾隨敵軍去尋魏將軍,支援其擊破敵軍,這封信,讓魏將軍交給楊旅帥。”
聽見這個命令,左光先放心了,抱拳領命。
倒是楊麒傻了眼,看向劉承宗又不敢問,心裡尋思,不用我去?
劉承宗自然知道楊麒的疑惑,笑眯眯道:“楊將軍不必心急,遲早有領兵之日,只是目下,我還需要你在身邊出謀劃策呢。”
黃勝宵、左光先、馬科三人很快下去準備。
自從看見衛拉特的軍隊氣勢洶洶的撲來,劉承宗就在心裡做出反擊的準備。
說是正合奇勝也好、或者柺子馬、砧錘戰術或兵分五哨都無所謂,總之,劉承宗只會這一個戰術。
車營要想贏得戰役,必須佔有兩個優勢,一為擁有反擊的力量;二是外圍擁有策應的援軍。
如今劉承宗擁有一定的反擊力量,那麼取得戰役勝利的關鍵就在援軍。
所以他才寫那兩封信,分別交給領兵在外的馮瓤和楊耀,以車營把敵軍主力拖住,用援軍自敵軍外圍展開突擊。
兩支出擊的馬隊很快就在營中完成準備,一時間騾子踏起漫天揚塵,就連駐紮在車營東方的國師汗都察覺到漢軍陣中的異樣。
不過揚塵即是衛拉特主力掩蓋兵力的法寶,同樣也能被黃勝宵的炮兵利用,六架百虎齊奔車、十二門千斤重炮、二十四門獅子炮被集中於車營南面,在陣前擺開整齊行列。
車陣南面一箭之外遊曳的衛拉特槍騎兵很快發現漢軍異動,眼看一尊尊龐大沉重的火炮從車陣推出,連忙高聲呼叫
本章未完,请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