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軍得勝回還,劉承宗給軍隊放了九天假。
依然還是老樣子,參戰各部分三批休假,三日歸家、六日在營。
元帥府的護兵們仍在府邸外一趟趟搬運隨行物資,西寧府和俱爾灣各局吏員在官邸外排成串,看著護兵們進進出出,等待向府衙彙報工作。
軍情永遠比任何事情都更重要,劉承宗非常關注青海湖外的戰場。
南山堡守將鍾虎知道大帥回來第一個要見的就是他,因此不敢有絲毫怠慢,收到大軍回還的訊息,幾乎馬不停蹄地趕在劉承宗進駐新城前抵達俱爾灣。
對鍾虎來說,為了見大元帥,一路舟車勞頓很值得。
但鑑於向大元帥彙報情況的含金量……這些東西根本不值得他在兩個晝夜裡行船二百里、策騎三百里。
察哈爾與衛拉特聯軍的交戰過程,鍾虎用一句話就彙報完了:“國師派遣使者入陣,被插漢大汗殺了,兩軍一番衝殺,插部遇挫即逃,三天前他們在小揣旦,現在在哪……屬下也不知道。”
劉承宗想從兩位大汗交戰中試探二者實力的願望,也因此落空。
面對鍾虎的報告,劉承宗不願相信蒙古大汗是個沒腦子的傻瓜,因此試圖為虎墩兔大汗擅殺使臣的行為找個理由。
畢竟這個行為,精神狀態正常的人幹不出來。
而劉承宗試圖從不正常的行為裡找到正常的思路,擺明了也只能是刻舟求劍。
戰爭是政治的延續,殺戮應該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儘管斬殺使臣本身也是一種回答,但劉承宗看不見這種回答的好處。
給察哈爾堅定決心?幾萬個沒有家的察哈爾戰兵不需要堅定決心,斬殺使臣至多是給虎墩兔自己壯膽兒,用色厲內荏的態度逞強,試圖告訴所有人,我不怕衛拉特。
但殺了衛拉特使者,又派出個察哈爾逝者提著頭過去……這有啥好處?
逞強誰都會,小鑽風看見體形比它大的狗都會吠個不停,可戰場上一觸即退的膽怯終歸騙不了人。
壞處卻非常明顯,比方說現在,劉承宗就在心裡打定主意,今後不會再向虎墩兔派遣任何使者。
他已經發現,這位大汗非常真實,一舉一動都像個普通人,他奔著政治家的想法去思考大汗的行為,只能是南轅北轍,永遠都想不明白。
可照著普通人的思路,一想就懂:斬殺使臣能帶來情緒價值……爽。
皇帝或大汗是一份令人羨慕的工作,但當國事衰微身處逆境,普通人的心智無法承擔這份工作所帶來的巨大壓力。
劉承宗搖搖頭,翻閱著鍾虎彙總的兩軍戰報,在南山堡塘兵能掌握的戰場上,察哈爾和衛拉特一個逃、一個追,這麼長的時間裡誰都沒能組織起任何會戰,始終在機動。
他撓撓臉,對身旁對坐的父親道:“父親好像幫了虎墩兔一個大忙。”
劉向禹啞然失笑,察哈爾能放開手腳大範圍機動,原因就在於元帥府接納了三萬餘婦孺,讓虎墩兔沒了後顧之憂。
沒有後顧之憂的察哈爾騎兵非常可怕,他們跟著虎墩兔從張家口跑到肅北,轉進經驗冠絕當世,衛拉特的國師一時半會還真攆不上。
劉向禹長長出了口氣:“就算不攜帶家眷也沒用,察哈爾輸定了。”
“噢?”劉承宗挑挑眉毛:“父親是怎麼看出來的?”
劉承宗知道若無元帥府介入,這場戰爭的結果幾乎註定,他只是好奇父親是怎麼分析出來的。
畢竟其實要論逃跑,劉承宗也是行家裡手,非常清楚這種大踏步撤退給軍隊帶來的負面影響。
察哈爾的蒙古健兒在人馬疲乏的狀態下,展現出非常優秀的機動能力,這證實了能跟著大汗到青海的,都是精銳中的精銳。
但直到目前,劉承宗沒看見察哈爾反擊的意向,不以反擊為目的的撤退都是逃跑,本身就意味著向士兵承認敵強我弱。
除非全軍上下都很清楚撤退的目的,知道主帥是在示弱。
孫子兵法上說,兵者詭道,是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
戰爭存在以少勝多,但從來沒有以弱勝強,大踏步撤退是示弱,目的讓敵人輕視,欺騙對手以獲取機會,在區域性形成以強擊弱的形勢。
但示弱的重要前提是‘能’,如果本身‘不能’,那就不是示弱,而是真弱。
斬殺來使卻打不過,是逞強;大軍撤退卻沒有後手,是逃跑。
跑來跑去,人累疲了、馬累乏了、士氣也遛沒了,劉承宗判斷,在狼狽奔逃數日之後,察哈爾三萬大軍將完全喪失同衛拉特聯軍野戰的能力。
虎墩兔剩下的選擇就是繼續跑,直到跑不動被衛拉特聯軍追上,如果虎墩兔真的沒有準備後手,曾經全蒙古的正統汗庭察哈爾,將會在部眾奔離中煙消雲散。
而劉向禹的分析卻跟軍事經驗無關,他說道:“虎酋於國師都給帥府送過幾次信,國師送了兩次,第一次是問你要婆姨不要,第二次送來衛拉特諸部貴族適婚女子的情況。”
劉向禹攤手道:“反觀虎酋,送信三次,言辭一次比一次急,但都是一個意思,催促南朝小王速來助戰。”
坐在父親身旁的南朝小王痛苦地揉了揉額頭,俯身攏著腳旁小鑽風身上光滑的黑毛:“還是得救救他。”
劉向禹搖搖頭,卻不像是反對他這句話,只是端著菸斗無奈道:“國師已向金國汗俯首稱臣。”
聽見這句話,劉承宗的眉頭狠狠一跳:“什麼時候的事,父親如何知曉?”
“金國汗給你的國書上提到了。”
說著,劉向禹指向桌上堆得像小山般的文書,從裡面抽出國書,靜靜推過來,道:“金國汗以長子豪格為使傳送國書,你看看。”
劉承宗向書信看去,國書是一封紙信,很普通的鉛山紙,篇幅不長,格式嚴謹,書寫字型也是標準的館閣體,看上去非常舒服。
書信寫於天聰七年二月,金國汗致書西海王。
西北諸帥起兵皆因明政紊亂,激而成變,我國亦如此。
兩國遙隔山河,卻常聞西國攻取戰勝之功,過去察哈爾頻擾邊牆,亦為金國死敵,今察哈爾被我國驅至彼處,西海王不宜接納,若能將之逐回必有厚報。
前番和碩特國師已向我國遣使通貢,今大王與我俱以明國為敵,合當協謀同力永結世好,我有結盟至誠之意,不知尊意如何,唯翹首以盼大王書使前來。
“這封信寫於二月。”
劉承宗看罷書信,對父親笑道:“金國汗與國師汗,都遠比虎墩兔更有王者氣度。”
崇禎六年的二月,是非常重要的時間節點,那時劉承宗剛剛起兵東征,訊息不可能傳到黃臺吉的耳朵裡。
元帥府尚未取得與朝廷西北會戰的勝利,信中所謂攻取戰勝之功,至多不過是一刷賀虎臣或客套話罷了。
就跟劉承宗此前的預想一樣,這次金國派遣使者,未必是為他而來,重點在於消滅虎墩兔。
黃臺吉派出長子前來,很可能就是為安撫這種次要地位的輕視感。
劉承宗將國書置於一旁,對父親笑道:“大,你見過豪格,覺得他怎麼樣?”
“很聰明,不過我不知道這是他聰明,還是黃臺吉聰明。”
劉向禹道:“拜見我時以見長輩的禮儀跪拜,不講兩國之事,到像是在攀親,他比你大一歲,提到你卻必稱兄長,格外敬重。”
劉承宗暗笑一聲,這事他在還師經過西寧時就已經知道了。
在西寧他召見了三名總兵,打聽過金國的事,楊麒等人都有薊遼任職的經歷,對建州及金國都多少有些瞭解。
從建州到金國,在努爾哈赤軍事實力逐步膨脹的同時,政治聯姻的籠絡手段也格外高超,再加上收繼婚的習俗,親緣關係格外複雜,說到攀親,金國宗室可謂天下第一。
“他們把姿態放得很低,他見我大喊阿爺,我見他大該喊啥?我可不跟他攀兄弟。”
劉向禹問道:“你打算如何?”
“我?”
劉承宗指指自己,笑道:“救虎墩兔,收拾掉國師汗。”
“至於金國,那黃臺吉心裡想的東西跟我一樣,他們必須跟朝廷作戰,我也必須跟朝廷作戰,結盟不結盟,這是無法改變的時勢。”
劉承宗說著,抬手在身前揮過,道:“張掖未收、伊犁未平,大明就是塊沼澤地,京師被攻陷前,誰跟它死磕誰就得被抱著往下陷,我連六部都沒有,可禁不住這麼耗。”
每個人猜想別人,都會以自己為藍本,揣摩別人的行為,劉承宗也不例外。
在他看來,最樂於見得的就是金國跟大明在遼東死磕,大明使勁跟金國打,給他休養生息的時間。
所以反過來也一樣,黃臺吉也同樣會希望大明把主力傾瀉至西北戰場,緩解東北的壓力。
劉向禹問道:“那豪格,就這麼讓他回去?”
“不不不,不讓他回去,我們不搭理黃臺吉,但儘量籠絡豪格,讓他在這吃好玩好……好像我們很重視他們,差一點就能結盟了。”
劉向禹嘆了口氣,納悶自己這麼正派的人,怎麼生了個邪裡邪氣的二娃。
他一聽這話,就知道獅子想的是能不能從金國坑點東西,甚至很可能只是為了吊著別人胃口玩。
這不是正道。
他道:“不要結盟,但可派遣使團交好金國,探查漠南乃至遼東道路地形、風土人情、兵力虛實、將帥性格,只不過人選需格外慎重。”
劉向禹隨後道:“至於衛拉特和收張掖平伊犁,我以為連番大戰之下帥府人心思定,不宜四處樹敵,穩住衛拉特,其四萬大軍師老兵疲,自有退軍之意,宜藉此時機屯田練兵休養生息。”
“即便將之聯軍擊潰,難以攻取伊犁河,可攻不可留,沒五萬移民,霸不住伊犁河。”
五萬移民,劉承宗撓撓腦袋,移不起。
他一直卡著溫飽線養兵、卡著生死線養活走投無路投奔而來的百姓,移民實邊需要餘糧,餘糧對他來說太奢侈了。
“大,伊犁太遠,沒人去過,現在想移民實邊的事太遙遠,至於遣使金國,我倒有個人選,不過要稍後再說了,當務之急是先編六個漢軍營,蒙古大汗還得能屈能縮一會兒。”
劉承宗心裡最適合出使金國的人選,是在平涼府吃韓王祿米的高顯。
高顯非常清楚獅子營的構架,但是在對元帥府的瞭解,跟黃臺吉旗鼓相當,派到金國吃上一兩年瀋陽飯,黃臺吉也沒法從他嘴裡套出任何有用的東西。
況且這時間剛剛好,等高顯從平涼過來,海外蒙古軍隊的問題應該就解決了,到時定下官職的名稱與品級,正好組建使團出使金國。
“呵,能屈能縮。”
劉向禹心說你就不讓虎酋伸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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