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洮總兵王承恩的目標並非西寧城,也沒打算攻佔歸德千戶所。
而是要去西寧以東四十里的平戎馬驛,王家莊就在附近,他率軍自河南橫兵切入,以數千河州兵向西急進,做薄城之狀,以便派遣家丁歸鄉接出母親族人。
一個朝代有一個朝代的起名風格。
西漢的延年益壽去病除疾,王莽的單名,南北朝天師道的之道玄靈,宋朝龐大的繼字輩和名字叫延美進昭的老兄弟。
到了明代,因太祖皇帝前所未有的集中大權,忠君報國就成了絕對的主旋律。
而在這些主旋律名字裡,承恩這個名字就是其中代表,深受廣大貴胄人家喜愛。
佃戶王老七被賦稅壓彎了脊樑,在四十五歲這年終於成親有了娃,他不會給娃娃起名叫王承恩,佃戶撐死給娃娃起名叫王孝順,繼續孝順地主老爺。
能給娃娃取名叫承恩的,不是將門就是土司,再不濟也得是地主士紳,有望取得世勳世祿的官宦人家。
此時朝中能叫出名旳承恩有二三十個,單王承恩就有四個,都是位高權重深受聖恩的人物。
崇禎皇帝身邊的宦官王承恩、錦衣衛裡有個王承恩,除此之外尚有萬曆二十三年以遊擊將軍出征朝鮮的靖遠伯王承恩,那個已經歲數大到提不動刀了。
剩下的一個,就是這個臨洮總兵王承恩。
臨洮總兵官,是王承恩四個分身裡地位最高、職權最重的人。
他的祖先是靖難起家的清遠侯王友,後來因晚年得罪成祖皇帝被廢除爵位,待仁宗繼位,感念其靖難有功,授予後人世襲指揮僉事。
自萬曆三十三年他十八歲,繼承西寧衛指揮僉事之職以來,歷任甘肅莊浪參將、宣府南山參將、京軍神機營副將,直至官拜臨洮總兵官,都順風順水。
所遇無強敵,自然也沒有難打的仗。
直到崇禎二年己巳之變,王承恩終於迎來屬於自己的高光時刻。
他的高光時刻是進京援遼,率一千五百名臨洮兵,經一千五百里路奔行抵達北京,當所有人矇頭亂竄狀況頻出,王承恩一切都是正常發揮。
他的軍隊在行軍路上沒有譁變、沒有逃兵、沒有斷糧;在駐軍地方沒有擾民、沒有劫掠、沒有崩潰;開赴灤州沒有逃竄、沒有違令、沒有兵敗。
在灤州城下,當黃龍與祖大壽開炮轟塌城垛、楊彥昌率眾填壕,曹文詔以噴筒焚燒城樓立木橫矛擋箭殺虜五人得萬人喝彩,王承恩得到的軍令是死守南門,不叫一個東虜出城,他做到了。
王承恩憑此被崇禎皇帝表彰接見,授予太子太保、左都督。
戚繼光進封左都督、太子太保時已經四十七歲,而王承恩那一年只有四十二歲。
王承恩始終認為自己援遼肯定有功,但遠沒有皇上給予自己的官職那麼大的功勳,得受加封是貪天之功,他要找機會證明自己配得上皇帝親待。
為回報聖眷,三年來王承恩帶兵轉戰陝西四處平賊,日子過得比劉獅子的兵還辛苦,但功勞甚少,所擁有的不過是苦勞而已。
圍剿農民軍並不是個輕鬆的差事,臨洮鎮的這支總兵標營已經三個月沒洗過澡,滿面風霜渾身汙垢,模樣狼狽得很。
王承恩心想著已經派人回家,不能叫年過六旬的老母親瞧出自己狼狽心疼,就趁著河州軍西進,探馬東奔的時機,讓麾下標營的弟兄們在湟水裡洗個澡。
這天氣洗澡冷是冷了點,但舒服,沖洗過後軍士們人人精神百倍。
王承恩也給自己洗了洗,正披散著頭髮坐在平戎驛的院子裡擦去鎧甲征塵,就有家丁報這個大木牌過來回報。
“大帥,家沒了!”
王承恩面上一愣,擦甲片的手一停:“啥意思?”
“家裡大宅成這個了。”
家丁將近人高的楠木牌匾豎著擺在身前,上頭明晃晃寫著‘世代忠良’四個燙金大字,王承恩怒道:“賊人把二百年老宅拆了,就給我留個牌匾?”
“不是大帥,老宅在呢,牌匾毀了。”
家丁說著把牌匾倒轉,就見楠木反面被抹了白灰,墨字書著‘平戎鄉保’四個大字,家丁哭喪臉道:“西寧府衙門來人把宅子徵了,當他們這個平戎鄉保所,老夫人被接到西寧去了。”
王承恩一聽也不想什麼老宅了,站起身怒道:“人呢,就眼睜睜看著我老孃叫人捉了去?”
他甚至都想去西寧投降了,不過這想法僅在他腦海中停留一瞬。
他降不了,且不說皇上待他恩重如山,但就這些軍士的家都在臨洮,他想降也沒用。
“大帥,王進忠的達達還在莊上,說當時劉賊將兵三萬從河谷逶迤東出,誰都不敢動彈,就派到莊上仨人,就把想辦的事都辦了。”
“想辦的事,他們想辦什麼,徵田宅搶財貨?”
王承恩冷笑一聲,擦了一半的鎧甲也不擦了,起身拍拍手對身側塘兵道:“傳令集結,半個時辰後東進,完成合圍。”
王進忠是王承恩的家丁,沒啥本事老實忠厚,也是同族。
他達達是莊上出了名的懶漢,好喝酒,早幾年他兒子送回家的軍餉都叫他老子買酒喝了,沒錢了就去打打短工,莊上都是同族,餓是餓不死,但日子最大的盼頭只能指望兒子在戰場立功。
偏偏,王進忠以前就沒立過功,前年倒是在陝北立功了,可當年錢緊,洪承疇、練國事都盯著吳甡那十萬兩賑災銀,最後洪承疇要走了兩千多兩賑饑軍;練國事要走五千九百兩賑疲兵。
他們臨洮就得了七百兩,還是崇禎五年夏天才拿到手上。
王承恩拿著錢,先考慮的肯定是在崇禎五年把崇禎四年除夕、春節、上元節這三天的欠餉給弟兄們發了。
每人一錢六分,僅夠三天,湊合吃頓餃子高興高興。
這點錢也就只夠高興高興,臨洮的兵不窮,他們一直能吃飽,儘管出兵剿賊的戰利不算多,但至少能維持軍隊正常作戰。
不過這對士兵來說,不算好日子。
端著牌匾的家丁聽著一愣,伸手鬆了牌匾又趕緊抓住,問道:“大帥,東進,不去西寧救老夫人?”
王承恩深吸口氣,站在驛城門口向西深深地望了一眼,語氣篤定:“老母親不會有事。”
他很清楚母親被叛軍帶到西寧去,可能吃的住的沒有在家舒服自在,但生命安全絕對可以保障,老太太就算自己尋死,只怕都沒機會。
唯獨他若此時敢攻打西寧城,老母親多半性命堪憂。
所以王承恩打算先去東邊,逮只承祖承宗啥的,好回來跟西寧城把老母親換出來。
軍隊還正在集結,王承恩剛剛得知族人都被元帥府的鄉官牽走,如今莊上僅剩下六個老人,莊上青壯不是跟他在軍中,就是攜家帶口被散去別的鄉里,最氣人的是他家被改名了。
不是王家老宅被改成平戎鄉保所,而是王家莊,被改成了兩個土保。
名字就叫土保,一個上土保、一個下土保,氣得王承恩牙根癢癢:“這是要砍我的頭,我回來了,他們那些小雞仔子在哪兒呢?”
“早就都跑了,就剩幾個從前莊上的老人留這,昨天還有幾個被叛賊分地收買,貪著地不願走,聽說大帥回來,連夜收拾東西跑了。”
這話聽著好笑,王承恩卻一點都笑不出來。
他只覺得生氣,六旬老母被劫走、家裡二百多年的老宅被徵走,剛才打聽家裡錢財也啥也沒剩都被捲走,家裡的地叫西寧賊搶走就算了,他們倒崽賣爺田不心疼,全分出去了。
王承恩聽著家丁報來的,鄉保田地政策,左想右想心裡不是滋味。
這不就佃戶麼?
還不如他家的佃戶呢,至少他家佃戶佃了地,愛種啥就種啥,只要交得起佃租就行;劉承宗這倒好,把別人田都搶到自己手裡,整個河湟就他一個地主。
說是花錢買糧不收租,可其實不還是交糧麼?
換點銀子、換點那沒用的布票,最近的市場在西寧城,買其他東西的價錢還不是他想怎麼調就怎麼調。
那地租在佃契上寫的明明白白,是多少就是多少;照劉賊這麼幹,一年百姓真正要交多少,說得清麼?
王承恩就納悶了,就這,咋還有百姓感恩戴德?
“他們給牛給種。”看著王承恩百思不得其解,人群裡叫王進忠的家丁小聲道:“有了牛,像我達達那打短工的就也能顧著自己的地,有盼頭。”
家丁們都差不多聚集在驛城裡,王進忠這句話,引得一些人詫異側目,也令一些人點頭稱是。
王進忠絕對想不到,自己簡簡單單一句話,會令王承恩打從心底感到恐懼。
這恐懼來得無理,卻令王總兵萬分警惕,他的兵從來沒有譁變過,眼下還不至於譁變,但很顯然有不少族中子弟認同西寧府的做法。
如果連族人裡的窮家娃娃都認同,那地方上那些他從來都見不到的窮苦百姓就更認同了。
這突然讓王承恩回過神來,他明白了。
就好像自己聽見老母親被捉,第一時間想到的是投降,第二時間想到的是不能投降,因為士兵家眷在臨洮。
這些留在這的百姓其實也一樣,窮苦百姓的忍耐力其實並不強,一點都不強。
他們只是沒有辦法,劉承宗打過來了,那又能怎麼樣呢?
劉承宗頒佈一個政策,那又能怎麼樣呢?
甚至說劉承宗開始動手殺人了,那又能怎麼樣呢?
在他幾近半百的人生歲月裡,一直都知道佃戶其實不是窮人,有牛才是佃戶;沒有大戶人家會把地佃給靠兩隻手在地裡刨食的人。
只是被比佃戶更窮的人始終在被他的意識忽略。
他所能接觸到的人,最窮最窮的就是佃戶了,剩下的那些人,王承恩見不到他們正常情況,一旦被他見到,那說明他們已經走上了另一條職業生涯,是賊。
劉承宗的政策對他來說是惡政,對能養家餬口的百姓也不算什麼好事,但對更多生活在生死線上的百姓呢?
當王承恩把自己代入到只能做賊但還沒做賊的百姓身上,他自己都覺得劉承宗這是好政策了。
西邊是叛軍、東邊是天花、再往東是把人往西攆的蘭州,世道兇險,老百姓坐著不動就是對自己最有利的選擇,不管收成如何、不管是不是強制種糧、不管秋天劉承宗要收多少糧。
至少有……有個盼頭。
“進忠,交給你個事幹,老王家不能吃這悶虧,你帶幾個人,到周圍山裡去,把百姓都召回來。”
王承恩哼笑一聲,他要重新把這些族人子弟團結起來,不能讓他們被劉承宗蠱惑了。
他擺手道:“告訴那些人,他們種的是王家田,既然已經到他們手上,世事艱難,我就不往回要了,地還是我
本章未完,请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