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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四章 腳伕(1/2)

作者:奪鹿侯
 崇禎五年的二月初二,劉承宗披著大袍站在大渡河西岸,望向一望無際的熟地,正在心裡頭發愁。

再有一個月就要播種,他從木雅那弄到足夠的種子,卻沒有足夠的人手來耕種。

張元亨的工作即使進行得再順利,松潘衛旗軍也至少要到五月才能穿過沼澤地,靠商人招募四川百姓,也大概要到那個時間才能看見成效。

他已經打定主意,實在不行,這邊的熟地就隨行護兵播種,等百姓來了,以永佃的形式佃給百姓耕種。

就在劉承宗發愁時,隔著很淺的大渡河,他看見對岸兩個龐大身影,停在草灘。

兩個身影大概都有丈高,四四方方,長著一根根棍子,令人看著分外驚奇。

劉承宗沿著河岸又走了一段,才看出那兩個怪模怪樣的傢伙,其實是兩名揹負木製傢俱、正在休息的腳伕。

因為倆人頭上似乎扎著髮髻,他便派一隊馬兵跨過還未漲水的大渡河,把兩人請了過來。

倆腳伕被嚇壞了,最早看見馬兵渡河想跑,但兩條腿跑不過四條腿,只好抽出支撐貨物的木棍打算抵抗,最後發現木棍也打不過快馬輕刀,這才被帶了過來。

兩人生得個頭不算高,身材非常結實,衣著單薄皮膚黝黑,過來便拜倒在地:“長官,不知道小人所犯何罪?”

喲,劉承宗一聽這言語,就知道倆人沒少和官軍打交道。

長官這詞在先秦就有了,就早就是字面意思,上司和眾官之長,歷經時代變遷,對上級官員有了更多的稱呼,這個詞便慢慢下沉到軍隊。

除了直轄下屬稱呼上官為長官之外,通常用於稱呼不知品級、不知官位高低的軍人。

“不用怕,我是劉承宗,叫你們過來只為問話,不會害了你們性命。”劉承宗道:“你二人叫什麼,哪裡人,揹著東西要到哪去?”

二人對視一眼,都對劉承宗這個陌生的名字一臉茫然。

其中一人道:“小人胡孝、王懂,俱為雅州名山縣腳伕,受僱背桌椅運往打箭爐,還望長官行個方便,放我二人入爐城。”

“雅州名山縣。”劉承宗在心裡回憶木雅的輿圖,問道:“離這有三百多里路吧?你們背的傢俱看起來不輕,有多少斤?”

“二百多斤。”二人微微佝僂著腰,先說話的胡孝賠著討好神色道:“沒有三百,二百多里。”

二百多斤,二百多里。

劉承宗打量著兩人,問道:“走一趟掙多少錢?”

“兩錢,一人兩錢。”胡孝看了一眼王懂,道:“一年這樣的大活兒能碰上兩三次,平日裡我倆也推獨輪車,勉強養家餬口。”

劉承宗緩緩頷首,這兩人身材都很結實,強健有力,但一看就知道不是軍人。

人的強壯也分很多種,擅長拉弓的肩寬背闊,像這樣的力夫則通常是門板身材,甚至有可能一背手,肩膀和胯同寬。

他們的身材真就是隻有肌肉,幾乎沒脂肪,這種體形不耐餓,或者說這種體形的人本身就是餓出來的。

劉承宗需要這種強有力的漢子,便開口道:“走一趟兩錢,你倆不會種地?”

胡孝與王懂對視一眼,搖頭道:“佃了些田,種地養不活娃娃。”

“四川的地很好,還養不起家?”

“養不起,六四分的租子嘛,收成先給老爺,剩下的再交朝廷,再交縣衙,最後逢年過節還要給老爺家送個豬腿活雞。”

胡孝搖搖頭道:“其實比我們掙腳錢還辛苦。”

劉承宗在心裡稍稍算過胡孝的話,以四成的收入繳納田稅、攤派,最後一畝地的收成留在手裡恐怕不足十一。

四川的田稅是出了名的重,主要重在四川沒有丁銀,因為經歷元初大戰,四川百姓十不存一,後來一直都是地廣人稀的地方。

所以四川的丁銀由官府直接併入田稅,所以每畝地要交的稅高過其他省份。

這種時代背景下,儘管腳行下力辛苦、收入也很微薄,卻能最大程度上減少支出,畢竟在四川不交田稅就意味著丁銀也不用交了。

此增彼減之下,幹腳伕甚至比做佃戶賺的還要多些。

劉承宗半晌沒說話,頓了片刻問道:“在你們那,像你們這樣的人多麼,我是說沒有土地、不做佃戶的人。”

劉承宗自己沒有感覺,這話聽在胡孝耳朵裡其實很嚇人。

這個地方是長河西,倆人在這見著一些散在田間地頭的軍人,打聽幾句後就問在他們家鄉,沒有土地的人多不多。

倆人心裡啥想法?

很容易產生不太好的聯想,比如扣下他們吃糧、比如要攻打雅州讓他們做內應。

這個時間點,可能是四川百姓最不願當兵的時候。

除非像陝西大旱這種極端條件,否則人各有志,很難出現人人都想當兵吃糧的情況……何況在大明的這個節骨眼上,當兵,還真未必能吃著糧。

四川打了許多年仗,願意當兵的人都當兵了,到如今還沒當兵的,多半也沒有這個志向。

胡孝和王懂就沒這志向,倆人一聽劉承宗這話似乎想把他倆留下當兵,那腦瓜子搖得像撥浪鼓一樣。

劉承宗一看就知道倆人誤會了,笑道:“我不是想留你倆當兵,看見這的地沒有,都是熟地,收成肯定比四川的地差些,但很多,而且這不收稅,只收一半的租,想不想過來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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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面上犯難:“這是長河西土司的地,是不是有差役?”

“沒差役,如果我需要你們幹活,會出錢僱夫,不會白拉徭役,安全上的事也不用操心。”

劉承宗說著,拍了拍身旁護兵的肩膀:“你們到這佃田,他們就是保護你們的人,周圍土司番民,沒人敢欺負你們,如果出了壞事,我給你們要說法。”

倆人把話聽明白了,看劉承宗的表情卻有些畏懼……他們在猜測劉承宗的身份,聽起來完全不把周圍的土司當回事。

“我叫劉承宗,陝西延安府人,你們回雅州應該能打聽到我,任何問題我都能給你們解決,這有熟地也有等開荒的生地,能種多少地,我就佃多少地;能來多少人,我就收多少人,佃地我就給找耕牛,就一個要求。”

劉承宗道:“要快,馬上就該下種了,再不來人,這些好地都要耽誤了。”

一聽劉承宗不是打算把他們扣在這,還是允許他們回雅州,倆人的心情就輕鬆了許多,也只有這樣才開始考慮劉承宗佃地的提議。

一個行業裡,最招人討厭的傢伙是什麼樣的?就是劉承宗這種,無底線打價格戰。

再是十輩子大善人的地主,至多把地租改成主四佃六,但地主改不了給縣衙的攤派,更改不了朝廷的田稅。

到劉承宗這兒可好,就是五五,不收稅,而且想佃多少佃多少,佃地就給耕牛,這對地主來說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就算佃戶腦袋裡長的是石頭,也得認真考慮考慮。

雖說條件極好,畢竟背井離鄉,這中間需要考慮的事太多了。

胡孝、王懂二人辭別劉承宗,背起沉重的傢俱送往打箭爐,劉承宗嫌他倆走得慢,又取來兩頭騾子,讓他們騎著回去,爭取一個月內把人給他帶過來,開始耕種。

二人回到家鄉,從僱主那領了一粒銀豆子,四處一打聽才知道劉承宗是幹嘛的。

倆人找來一大家子親戚、幾十個腳行的腳伕,擺起龍門陣,聊著何去何從。

有人說劉承宗是反賊,不行告官吧,讓官府過去把劉承宗捉來,多半是給賞銀的。

後來還真有人去雅州名山縣的縣衙告了官,但知縣被嚇得瑟瑟發抖,把那告狀的捉了……這人像個大傻子。

知名山縣的老爺,名叫高逸,北直隸人士,對陝西大亂非常瞭解。

因為他年輕時有個好朋友叫蔣應昌,劉承宗打破合水縣城那年,合水知縣蔣應昌給高逸寫過信,提及陝西民亂和劉承宗事,還提醒他如果時局不穩,要縣城操練民壯以備寇。

那時候高逸給蔣應昌的回信可是高枕無憂,甚至還嘲笑蔣應昌,我任職的這個名山縣啊,是一點兒都不怕流寇,因為身邊全是土司,可怕的人太多了。

董部的董卜韓胡、天全的土司高際泰、六番招討使楊之明,哪個是好相處的人物,如果農民軍穿越重重阻隔打到他面前,練再多民壯也沒有用。

結果劉承宗就真來了,實屬夢想照進現實。

知縣被這訊息衝擊得滿腦子漿糊,有心把兩個腳伕喊到縣衙問問情況,劉承宗分明在青海,怎麼會跑到四川來。

知縣高逸撲了個空,派去找腳伕的衙役回來報信,說人找不到了,不光那倆腳伕,縣城所有腳伕及家眷都找不到了,一下縣裡少了大幾百人。

這可急壞了高知縣,名山縣不注重操練民壯,就連三班衙役,因為平時事少,招的都不多,真遇上事連馬快都湊不出一隊。

別無他法,高逸只能從幾個大姓出身的書辦家借來三十幾個僮僕,騎快馬一路追趕。

結果萬萬沒想到啊,腳伕沒追回來,三十幾個騎馬僮僕也沒回來,這事把高知縣擾得焦頭爛額,恨不得在衙門大堂扇自己嘴巴。

你說多管這閒事兒幹嘛呢?好端端的,本來走些個腳伕也不算啥事,這下可好,他欠了書辦們三十幾匹馬,這事若硬要他還,屬於三年知縣白乾了。

高知縣絕對不算清官兒,但也不是很過分的貪官,該乾的活兒就勤快、不該乾的活兒就推脫、該收的禮就收、不敢收的就不要。

有時候是個好人、有時候也不是個東西。

論及家財,不算萬貫,但三十幾匹馬,咬咬牙也賠得起……但有個問題,高知縣是個有文化、有格調的官員,從來不收人真金白銀。

這會兒高逸悔得腸子都青了,需要用錢的時候,家裡一堆瓶瓶罐罐,哪個也不能賣。

世界上最頂級的情報組織,就是傍晚曬太陽的老頭老太太,老頭兒負責國家大事、老太太負責人際關係,雙劍合璧,大明天子的錦衣衛也得往後稍稍。

高知縣今天敢使人賣了家裡的瓶瓶罐罐,明天就會被老頭老太太傳遍街坊四鄰,何況三十幾匹馬也確實不是小數目,他捨不得賠這個錢。

為此名山縣專門派出三名衙役,穿便裝去往長河西,以探明賊情的名義出公差。

在高逸的腦子裡,已經形成一套對將來的幻想。

窮兇極惡的陝西饑民正在給四川腳伕洗腦培訓,發下刀槍棍棒斧鉞鉤叉,馬上就準備來攻打縣城了。

可是在大渡河的西岸,展現在腳伕與僮僕眼中的卻是全然不同的情況。

那個叫劉承宗的賊首並不兇惡,除了強壯有力,談吐與城中士子沒什麼不同,對他們的境遇深感同情、對他們的到來非常歡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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