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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一章 生員(1/2)

作者:奪鹿侯
 十三家鍋莊的女掌櫃看著上首劉承宗,都挺想給他生個娃。

早前木雅土司差人回來傳信,說要她們準備好接待青海元帥府的大帥,一聽這名頭,人們就不禁會想象出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將軍。

畢竟大帥這個詞不是亂說的,一般要總兵官才能稱帥,比如四川駐在永寧的大帥侯良柱,前年被解職後去過沈邊一次,頭髮鬍子都白了。

掌櫃們只能在心裡使勁想啊,這得是個很有魅力的大帥,才硬著頭皮來見他。

誰知道一見不說別的,大帥生得好,年紀輕輕大高個,肩寬背闊,四方銀盤臉生得很有男人樣,聽說還是能左右開弓的好漢,叫人越看越歡喜。

給他生個娃有啥壞處嘛,別的不說,生個女娃將來繼承鍋莊,一輩子有人庇護著;生個男娃就更了不得了,沒準長河西哪一代絕了嗣,單憑大元帥骨血就能當土司。

萬萬沒想到,看著挺好一人,癖好詭異,非要人會說蒙古言語,一聽她們不會說,乾脆要找年輕士人了。

但這事她們也不能控制啊,一個個非常失落,叫人去鍋莊喊那些士子出來。

不一會,穿粗布、毪子襖的男人們放下手上正在搬運的貨物,一個個走進官寨,有些人肩膀上還披著店小二的手巾、買牛羊的褡褳,小心翼翼站在官寨的院子裡。

木雅對這幫人的打扮非常不滿,跑過去找阿佳們要個說法,片刻後才訕訕地回來,對劉承宗解釋道:“大帥,別看他們打扮寒酸,確實都是成都府的生員,領頭那個我知根知底,叫楊萬春,確實是生員。”

順著木雅的手望過去,劉承宗看見生員裡領頭的有個男子,穿的是藍色暗紋的緞面長袍,歲數也不小了,像個富家翁。

劉承宗從官寨下去,粗略看了一眼聚在院裡的男人,不到二十人,問道:“你們都是生員?”

這時候,領頭的楊萬春已經知道是青海元帥喊他們過來,聽見劉承宗的陝北言語臉上還露出驚喜,上前道:“將爺,我等確實俱為生員,我是前些年就來爐城了,他們都是夏天來的,因此衣裳不得體。”

算上楊萬春,一共十七個人,劉承宗一一問了,才終於確定,這幫人確實都是士子。

而且不是童生、不是舉人、更不是進士,都是四川的生員,以成都府居多。

看著這幫像走卒販夫多過士子的生員們,劉承宗滿心疑惑,是好色這件事僅限於秀才這一群體麼,過年了還賴在鍋莊不回家?

而且他看這幫人的模樣,不像到鍋莊尋歡作樂,倒像是背井離鄉跑來討生活的。

院子裡冷得很,劉承宗也不管這幫人好不好色,反正看見一群生員令他無比開心,當即招呼叫木雅殺羊宰牛準備酒菜,借了官寨大廳,讓這些生員跟自己過來坐下聊天。

鍋莊的阿佳們高興了,因為劉承宗不單吩咐她們為生員準備酒菜,更要為元帥府隨行軍隊準備肉菜,敞開了殺羊宰牛,招待軍兵。

劉承宗隨行騎兵可個個都是大肚漢,哪怕僅是往營地送牛羊蔬菜,都夠讓鍋莊賺上一筆。

反正木雅土司早就跟他們說了,元帥府軍隊過來怎麼折騰都行,所有花銷都由土司衙門結清。

還真別說,單是劉承宗讓木雅準備酒肉來招待生員,就讓這些戰戰兢兢的秀才們很是欣喜。

等到坐下攀談,人們的膽子大了許多,聊上幾句,劉獅子大概弄清楚老秀才楊萬春的身份。

非常有緣分,楊萬春是成都人,奢崇明的女婿樊龍帶著阿六圍攻成都那年,他在城外玩,碰見大梁國的軍隊就趕緊跑,一路跑到了打箭爐來。

來了就沒再離開,當了鍋莊的上門女婿,本來他老婆是阿佳,但後來被他娶了,老丈人就把鍋莊交給了他,阿佳也換成了他小姨子。

在打箭爐,像他這樣的上門女婿很多,但眼下官寨裡這些生員,都跟他不一樣。

“他們也不算被阿佳迷住,很多都是我的朋友,往年來爐城玩耍,我就接待一番,一直到前年夏天,他們才來投奔我。”

楊萬春抬手指過生員們,隨後對劉承宗道:“他們和爐城那些失了寺廟的僧人一樣,混飯吃。”

劉承宗盤腿坐在坐榻毛毯上,一手撐著坐榻扶手,一手撐著下巴細細思索,皺眉道:“他們跑到這裡混飯吃?”

“當然有些人也想做個上門女婿,阿佳們都很能持家且富有,人又生得落落大方。”楊萬春笑了一聲,隨後道:“但更多人在這就為每日兩個糌粑,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能供他們讀書考取舉人。”

劉承宗左思右想,還是覺得離奇:“生員雖多,可在天下何處尋不到個遮風避雨讀書的地方,為何要跑到這來,我看他們的模樣……似乎還在給鍋莊做幫工?”

楊萬春聞言不禁露出苦笑,點頭道:“大帥怕是不知道前年朝廷發生了什麼事,否則也不會說出此言了。”

劉承宗想了想,搖頭道:“當時忙於軍務,不知出了什麼大事。”

前年夏天,他在黃龍山道擊潰了寧夏總兵賀虎臣的部隊,收降寧夏邊軍無算,從此兵勢大盛,所遇再無強敵。

在那之後便一路西行,也沒空打聽朝廷的事了。

但說到底,這些人不是童生,秀才在縣學是管飯的,而且他們是四川人,也不是陝北的生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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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在陝北,朝廷給官員都快發不起工資了,但在四川,每月朝廷還會給他們發糧食。

儘管生活條件談不上優渥,卻也完全沒必要像那些失去寺廟的流氓僧人一樣跑過來混飯,有時候還要出去幫阿佳宰個牛、搬個茶。

他更願意相信這幫屌人都是好色之徒。

“大前年臘月,後金破關而入,朝廷徵發各鎮邊軍,皇上深感資財不足,下了詔書,要收生員優免銀,為國庫增收近五十萬兩。”

楊萬春道:“天下生員何其多,大州縣五六百、小縣二三百,收錢很容易……但生員就不容易找活兒了。”

劉承宗坐直了身子,向後微微靠去,抬手在扶手上輕拍兩下:“你接著說。”

他就知道,在噁心天下人這件事上,他可以永遠相信崇禎大帝,生員優免銀,皇上聖明!

五十萬兩,較之上千萬兩的邊防軍餉不過杯水車薪,但足夠噁心寒門士子。

確實,秀才這個身份裡,有很多富裕階層出身的人,對他們來說把朝廷本身優免的役錢補上不算什麼。

但對小家小戶的年輕人來說,十年寒窗苦讀考個秀才,還沒從你這朝廷掙了錢,一下子啥優免都沒了。

最關鍵的問題是,文武官員的優免,在天啟年間就沒了,給朝廷增稅四十餘萬兩,只剩下生員的優免。

文武官有俸祿,不靠優免過日子,而很多生員本身就靠著這點優免過日子,現在也沒了。

這讓劉承宗無端想起小拉尊送他的那套十六法。

十六法不算什麼進步的東西,就差白底黑字寫明瞭,這套藏地律法就是為保障奴隸主貴族權力而存在的。

劉承宗就琢磨啊,到底在大明如今這個朝廷眼中,它的根基是什麼呢?

是農民嗎?不像,陝西的稅到如今還沒免呢。

是軍人嗎?也不像,否則不會欠兩三年的軍餉。

是官員嗎?曾經劉承宗一度認為這個朝廷的根基是官員。

但如果皇帝認為官員預備軍的生員,三四十萬生員的忠誠還不如三四十萬兩銀子,那他們一定不算根基。

畢竟朝廷的資金缺口可不是三四十萬兩銀子,一年軍費就已經在一千五百萬兩左右。

那皇帝到底認為,他的朝廷根基是什麼呢?

劉承宗不知道。

“我們都是平民百姓出身,在四川沒有地,那邊算地廣人稀,自天啟年間就把人頭稅貼進田稅里納銀,這筆錢一般是佃戶出。”

楊萬春向劉承宗介紹了基本情況,一擺手道:“所以從去年開始,突然之間,成都府數百生員找活兒幹,哪裡能有這麼多讓他們幹活的事呢?他們就來了打箭爐,有吃有喝有地方睡覺,運氣好了還能像我一樣當個上門女婿。”

“阿佳們也願意照顧他們,這些人沒準啥時候就成了舉人、進士,將來做大官,反而能成為阿佳們的依靠。”

劉承宗緩緩點頭,隨後小聲問道:“土司們就不招攬這些秀才麼?”

“招攬,沈邊冷邊,還有長河西,都招攬士子,可招攬歸招攬,哪裡用的了這麼多人。”楊萬春嘆了口氣道:“哪個生員不想做官,誰願意給土司當個師爺啊!”

劉承宗聽完,差點拍案而起。

這幫生員不就是給他量身定做的嗎?

“你呢?”劉承宗對楊萬春問道:“你也想做官?”

楊萬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搖頭道:“若考上舉人也就罷了,如今在鍋莊挺好,衣食無憂,也能一展所長,雖說沒有官身,但這邊蠻家眾多,秀才也夠受人尊敬了。”

“也算人各有志,那他們在這住了時間不短,應該懂西番言語吧?”

楊萬春點頭,其實他已經猜出劉承宗想做什麼了,近半年來,儘管劉承宗離打箭爐很遠,卻是這裡的風雲人物。

畢竟打箭爐既是蠻家的邊緣,也是漢家的邊緣,人們聽說一群漢人在西北西南打出一片天地,沒有誰不振奮的。

楊萬春如實答道:“回大帥,都多多少少會些。”

“這就行了,一會你問他們,若有願給我做官的,就跟我走,我有七個縣,需要一批縣丞、主簿、典史、教諭,若有真才實學,將來更上一層也不是不可能。”

楊萬春一直都在等他說這句話,待他說完,當即興奮地點頭道:“好,我一會兒就告訴他們。”

說罷,這個老秀才又不免患得患失。

他很尷尬,就像對劉承宗說得那樣,這世上哪裡有不願做官的人?

畢竟官不是被人呼來喝去的小吏,那是隨便一個最低品級的官員,都能被稱之為當地數萬乃至十餘萬人的父母,那是什麼樣的權力與責任?

但鍋莊的富裕生活也確實令人難以割捨,不過就在楊萬春心裡暗自著急的時候,突然聽見劉承宗笑了。

劉承宗知道這老秀才心裡想的是什麼。

起初他還比較擔心,這些四川秀才會不會因為他是流賊出身,不願投奔。

但如今看來,他們連在土司的鍋莊幹活都願意,根本不必考慮願不願意到自己那去當官的問題。

倒是這個楊萬春,其實還和他挺有緣,他們倆是同一年的秀才。

差別只在於楊萬春比他大十二歲。

他對楊萬春道:“那你呢,想不想跟我幹?就在打箭爐,一時半會可能給不了你官職,但也不影響你在這生活,如果你給我做事,後面我會給你官職,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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