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承宗在打量張元亨,張元亨也在偷偷觀察劉承宗。
劉獅子很年輕,但人的名樹的影,劉承宗三個字,就是陝北老一輩反賊裡獨樹一幟的金字招牌。
畢竟在咱大明啊,造反的人很多,但把反造到了給大明王朝地圖開疆的人,很少。
張元亨從北京到西寧,也就花了二十二天,但走完西康路,卻花了足足二十六天。
這其中固然有道路質量差點意思的原因,但劉承宗控制疆域之大,也遠超張元亨的預計,他認為劉承宗統治下至少有六十萬人,不禁為大明帝國將來的內憂外患而感到憂慮。
六十萬人什麼概念?
大半個後金。
不是女真三部,是建州、海西、野人三大部及漢、蒙古、朝鮮多族集結到一起的那個新興政權的一多半。
而且他們也有一條走廊,河湟谷地,張元亨認為,劉承宗的下一步軍事行動將會是切斷蘭州與甘肅的聯絡,進一步吞併甘肅鎮,拿下黃河西北所有土地,就會對朝廷造成不亞於後金在遼東的威脅。
最要緊的是後金起於關外,想打進關內阻力很大;劉承宗卻起於陝西,他留在這兒阻力很大,可打回陝西很容易,那些造反的、沒造反的鄉黨都正翹首以盼呢。
這種事不能聯想,張元亨只是想想就覺得不寒而慄。
週日強忙著跟劉承宗打招呼,笑呵呵報怨一路車馬勞頓,劉承宗看他這樣倒是新奇,笑眯眯道:“這一路難走得很我知道,你卻這麼高興,看來同知是遇上好事了。”
週日強滿面喜氣,看向張元亨道:“多虧了張老公,大帥有所不知,他是我同鄉,也是保定府人,等回去了,用他的錦衣番子將我家眷接來西寧。”
剎那直接,劉承宗的笑容稍有停頓,而後又接著笑道:“把家眷接來西北,不打算回去啦?”
他聽出來了,週日強不知道他的想法,用這話來給張元亨保命。
週日強看見他愣了那一下,面上神情不變,轉頭擺手笑出一聲:“嗨,回去再說回去的事,家眷離那麼遠,心裡很想念啊!”
周老爺心道:如今已經打下一片這麼大的疆土,不把家眷接來,改天你突然僭號稱biang王,起馬步軍十萬發起東征,朝廷殺不了你,還殺不了我在保定府的家眷嗎?
張元亨也聽出來了,偷偷看向週日強,心中滿是感激。
就聽劉承宗對他道:“我在康寧府聽說了,張老爺是俊傑,有一起做事的想法,那就是一家人,別站著了,快請坐。”
這時代一般都管這種沒特定品級、大宦官手下的小辦事宦官叫老公,那些大人物則叫太監,取起職務監察、監軍之意。
但劉承宗一方面認為叫太監顯得諂媚,不合自己身份,叫老公又覺得彆扭,所以便叫老爺,避過宦官的身份,給予其尊重。
“小人多謝大,大元帥。”
張元亨連忙抱拳,差點禿嚕嘴喊出聲大王,等週日強坐下,自己才慢慢坐在對面,也不敢坐實了,仍提著心膽,學著週日強的稱呼問道:“大帥叫小人來,所為何事?”
“不必這麼拘謹,就是聽說朝廷把張老爺派到西寧來,劉某身在康寧,不能遠迎,只好請張老爺到這來,聊聊天。”
劉承宗笑得輕鬆,饒有興趣地問道:“張老爺過去在宮裡是何官職?”
他想知道,張元亨究竟是為什麼到西寧來,主要是想知道,是不是得罪過曹化淳,宮裡有人想讓他死。
他要透過這個確定兩件事,第一是朝廷派宦官來想幹什麼;第二是這個人能不能為他所用。
萬萬沒想到,張元亨臉上露出的表情很複雜,帶著點憋屈和慚愧,道:“小人不敢矇騙大帥,小人從未入過宮。”
劉承宗對此表示理解,此時他還沒有意識到面前坐著的是個大倒黴蛋兒,點頭道:“這樣啊,那張老爺是在哪個王府任事?”
張元亨道:“小人也沒進過王府……我聽說大帥幼時考過秀才?”
喲呵,還問起我來了!
劉承宗笑了一聲,懷疑自己是不是表現得太友善了,不過並沒有變臉,他非常同情宦官,便點頭道:“不算幼時,考過秀才。”
“我也是生員。”
劉承宗一聽這話,傻眼了:“那,那怎麼?”
眼前這小宦官完全沒有生員的模樣,按說讀書人都該有點自己的驕傲,劉承宗在他身上沒看見絲毫傲氣,給他的感覺就是個身份低微的宦官。
他道:“說來聽聽。”
張元亨原對自己的經歷沒有傾訴慾望,但劉承宗問了,他不敢不說,便稍稍講述一番。
令劉承宗和週日強臉上的表情非常複雜。
張元亨的故事充滿悲哀,既有天災也有人禍,更有他個人選擇的結果。
讓人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倒黴嗎?確實很倒黴,但那些倒黴,幾乎註定無法避免。
良好的出身,給了他高於旁人的知識與眼光,天災與家庭變故又讓他失去更上一層的機會,停留在不上不下的位置,而進宮做宦官,成了現實條件下獲取權力與財富的捷徑。
走捷徑就有風險,人們只願意聽成了事的富貴險中求,那些承擔風險卻沒取得回報的人,多半不為人知。
張元亨神色如常,賠著笑道:“來西寧前,主要是在松潘衛搬磚修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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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承宗點點頭,基本確定朝廷讓張元亨到西寧來,沒安好心。
這個鳥人應該是朝廷的人形兵器,十年裡東北、西南兩次大地震都讓他趕上了,送到西寧來,毫無疑問,是打算剋死他。
但劉承宗有規避這種事情的方法,他看了張元亨半晌,道:“你去松潘衛吧。”
“啊?”
張元亨被劉承宗說得一愣,前邊還和顏悅色的,突然就又要把我發配掉,我他媽招誰惹誰了?
劉承宗道:“朝廷讓你在西寧監視茶馬貿易,每年要交多少馬?”
四百匹。
張元亨在心裡想,朝廷對這事是有預期的,知道從西寧弄不到多少馬,所以有四百匹戰馬就滿足了。
但張元亨不能這麼說,上來告訴劉承宗朝廷要四百匹馬,那劉承宗可能只會給他二百匹。
“不知道,鎮守陝西的太監讓我放手來辦,一定要給朝廷弄到戰馬。”
“放手去辦,好大一張臉。”劉承宗呵呵直笑:“就是說陝西的鎮守太監根本沒打算讓你要到馬。”
張元亨被說得一愣,連忙辯解:“大帥,朝廷可不是這意思啊!”
“朝廷什麼意思不重要,我剛才聽你說,在保定府已經沒有家人,只有個小妹,也嫁出去了,算是無牽無掛。”
劉承宗擺擺手,他才不在乎朝廷讓張元亨過來是想幹嘛,反正人來了,就得聽他的:“你只有到西寧來這一個機會,抓不住,這輩子都無法施展自身才華、賺得榮華富貴。”
他抬起一根手指,笑道:“不過你要想一想,就算完成朝廷給你的命令,你又能得到什麼,進宮當個太監,活一天算一天……這輩子就這點願望?”
在明末當太監,於劉獅子眼裡,還真是個活一天算一天的工作。
當成了深得君心的大太監,活十幾年跟著這個朝廷一塊完蛋;當不成大太監做個小宦官,沒準死得比崇禎還早。
劉承宗面上帶笑,語氣很快:“知不知道西北如今是什麼局面?”
張元亨思慮再三,小心謹慎地看著劉承宗道:“朝廷不敢在西北言戰,皆因大帥。”
他可不敢把心裡對劉承宗打算進攻蘭州的猜測說出來。
劉承宗聞言大笑,擺手道:“我可沒自大到這種地步,朝廷不跟我開戰,可不是因為我,我這點兒兵不算什麼……朝廷不想開戰,是不想再給自己找麻煩。”
劉承宗有傾訴戰略的慾望,笑呵呵道啊:“在西寧這個地方,朝廷想打我,只能在蘭州、河州、洮州集結兵力,甘肅鎮的軍隊敢翻山而來,我就敢把他們全部招降。”
這是真正的大話,他不敢。
解決嘉峪關以西蒙古諸部的問題之前,招募甘肅鎮的兵會讓在他大局上陷入被動,但這不妨礙他吹牛。
因為這種被動是建立在他希望天下不丟嘉峪關的基礎上,除了他,沒人想這麼多。
“而在蘭州集結兵力,只能形成對峙局面,跨過黃河的部隊未必能打得過我,不跨過黃河,除了增添錢糧負擔之外毫無意義。”
劉承宗搖了搖頭,這種時候他應該笑,但泱泱大國淪落至此,他打從心底裡覺得悲哀,嘆息道:“這才是朝廷不跟我打的原因,當然我不否認,我在軍事上也對蘭州沒辦法。”
劉承宗向東擴張的思路,不是戰爭,而是造勢。
戰爭是必要的,但他了解邊軍,畢竟他就是其中之一,邊軍這幫玩意都是硬骨頭,大勢未成,就是一城一地的攻城戰。
人們會投降,死傷慘重都沒有一戰之力,哪怕是他也會投降。
但是在那之前,絕大多數人會跟他打到底。
無非他是漢人,官軍會維持正常的抵抗意志,而不是像遼東一樣,經常打出主官主將盡數陣亡的戰鬥。
但同樣他的軍隊也只會維持正常的進攻意志,戰爭中雙方士兵的同情是相互且廉價的,無法起到決定性作用。
所以他要在西北營造一種大勢,就是和劉承宗合作甚至投降,是無所謂的,這樣做對自己有好處,而且所有人都在這樣做的大勢。
“可是時間在我。”
劉承宗看著張元亨說:“你在西寧不給朝廷做事,朝廷對你沒辦法,你想透過走私賺些羊,跟河州洮州的土番買馬,我不攔著,不過我能給你的可比朝廷多多了。”
張元亨深吸口氣,向前傾著身子問道:“大帥的意思是?”
“我需要農具,很多農具,你去松潘衛,或者四川也行。”劉承宗道:“用你的身份,給我弄農具,越多越好。”
“四川,松潘……”
張元亨心裡有點犯難,他在松潘衛受盡了人們的恥笑,即使如今得了監視宦官的身份,也不願再回到那個地方,他道:“大帥,我從漢中、陝西弄農具,換馬行不行?”
劉承宗看著張元亨笑了,說實話張元亨拒絕去松潘衛幹這事他比較意外,因為這是個喜歡走捷徑的人,投靠自己就是西北最大的捷徑。
他們才剛發跡,正是一切皆有可能的時候,況且還很安全,也許週日強接來家眷,並不是覺得投奔劉承宗非常可靠,而是這邊以後打不過朝廷,還可以往康寧退,實在不行週日強的家眷也可以退進藏地。
說句難聽話,劉承宗作為諸侯攻城略地,在藏地有極大阻力,但沒人會拒絕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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