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間的霧氣還未散盡,混了清晨冷風打在高原武士飽經風霜的臉上。
坐騎的鎖甲當胸隨步伐擺動,有節奏地敲擊在河曲馬的強健胸口,連貫的響聲像一首破陣樂。
他面前的丹巴莊園,兩翼上千被騎兵沖垮的背主逃奴正在潰散,無頭蒼蠅般在散亂營帳裡自相踐踏。
近在咫尺,只剩一堵自硝煙中躍出的人牆。
窄窄的人牆結出密集陣線,螳臂當車,截斷他們攻入莊園的必經之路。
騎兵沒有減速,在馬背上向左右同袍喊出句什麼,同伴會意向左右繞開準備兜擊,隨後他在馬背上微微立起,扯下被風帶起的狼皮披肩蓋在左右搖擺的馬頭。
他撒了韁繩低垂面頰,讓弧形盔沿遮住半張臉,屁股離鞍身體向前傾伏,一手隔狼皮攥住戰馬鬃毛,一手握緊了有螺旋紋路裝飾的長矛,做足了要亡命撞擊的架勢,向橫陣發起衝擊。
這是騎兵與步兵關於勇氣的對決,在這場對決中退縮者死,他總是勝利的那一個。
三十步,背靠壕溝的步兵沒有動。
兩旁景色飛速退去。
二十步,沒動。
十步,還沒動!
來不及調轉馬頭,騎兵猛然攥住戰馬鬃毛向後仰倒,吃痛讓戰馬的腦袋後仰,高高揚起前蹄,後蹄還在草地上向前犁動,匆忙之間他只看見近在咫尺的軍陣動了。
騎兵緊張的臉上浮現笑意,沒有哪個騎兵發起衝擊時不會做出撞擊的架勢,但沒有任何騎兵真想撞擊在步兵陣線上。
只是還沒笑得出來就已凝固。
直面騎兵衝鋒的步兵動了,但不是潰散,而是前排步兵猛地向前迸出兩步,將長矛斜斜架住。
電光火石,馬背上的騎兵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就連頭腦都只夠閃過一個念頭:他們怎麼敢?
帶著這個疑問,親眼看著坐騎滑向鋒銳矛頭,沉重戰馬輕易把被士兵踩在腳下的矛尾深深頂進地下,摧折幾根長杆,隨後帶著騎兵轟然倒地。
更多騎兵本想放棄直接撞擊,轉而向兩翼貼著矛尖繞陣,卻沒想到敵人的橫隊猛然向前,改變了他們之間的距離。
一杆杆步兵長矛遞出,有些能刺中戰馬,有些落空橫在騎兵面前,把來不及躲避的騎手打落馬下,伴著長杆摧折的聲音,身披棉甲的武士丟下斷矛抽出短兵躍陣,襲擊摔落馬下的朵康騎兵。
他們像一群怪物,把雙方距離穩穩握在手中,就好像知道朵康騎兵會在什麼距離調轉馬頭,不需要瞄準,只是輕鬆把長矛遞出到那個地方,就會有開始減速的戰馬撞在矛頭。
轉眼之間,一次衝擊淪為衝撞,杆摧馬死,馬上摔落的騎手也不能獨活,紛紛被獅子兵用短兵或砍或砸,死於非命。
只有兩騎,仗著坐騎與勇氣狠狠撞擊在陣線上,即使戰馬被刺死,龐大身體仍依靠慣性向前衝出數步,兩側步兵只能躲避。
兩名突破的騎兵技藝精湛,躲過刺來的長矛,不約而同地選擇從戰馬身上躍起,以期躍至陣後,使獅子軍動搖。
但獅子兵身後不是平地,是他們挖掘出的壕溝。
兩個騎兵就像兩隻沉重麻袋,重重砸在壕溝裡,只來得及發出一聲戛然而止的驚叫,就被壕底木刺捅個對穿。
當四面八方的騎兵撤回重新整隊,歪樑子將旗幟杵在身旁,對遺落於陣線之前的屍首嗤之以鼻:“居然敢衝撞我們?”
對歪樑子來說,敵人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對付是什麼人。
他們的運勢不佳,撞上了全盛時期的獅子軍。
歪樑子在今年春天才從塘騎轉到練兵營,沒能參與練兵營大多數訓練,當時軍官們正在爭論,該不該讓士兵成家、該不該向正常政權過渡。
此時的獅子軍是個只關注戰爭的怪物。
上千名低階軍官與上萬名戰士,沒有生活、老小、妻女,無牽無掛,還習慣於旱災裡一頓飽飯勝過一切的思維。
他們每天活在軍營裡,乾糧管飽、肉食管夠,只琢磨應對將來的戰爭,假想敵包括從烏斯藏到努爾幹所有軍隊。
三個練兵營在長達半年的時間裡瘋狂演練,炮營參將混進騎營刺探敵情,騎營參將一次次在營操裡衝擊步營,中軍營裡的軍官總結了所有戰法,從中挑出紕漏進行加強,投入下一次營操。
表面上他們有極高的文化程度,實際上就連奴隸貴族的制度,在政體上都比他們更加先進穩定,能產出強過他們十倍百倍的糧食。
他們只會出產槍炮鎧甲。
在這個星球上,此時此刻,他們是所有野蠻征服者里科技水平最高的,所有文明族群中野蠻血統最純的。
這種狀態是特定環境下病態的畸形產物。
白利王的軍隊,就撞在這隻怪物伸出的觸角上。
被戰馬壓住的傷兵被抬到壕溝後面,二百三十九名獅子兵撐過了敵軍第一次衝擊。
歪樑子從容整隊,撤回壕溝內側,再次用火器組成能阻擋一切的銅牆鐵壁。
丹碚代本看著遠處僅有二十步寬的陣線,滿面疑惑。
對丹碚代本來說,信念堅定的步兵阻擋騎兵衝擊很常見,當然不具備堅定信念的步兵陣在騎兵衝擊下潰散也很常見。
衝擊和撞擊是兩個戰術,依靠敵人在騎兵面前膽怯潰散,就算衝擊成功;而撞擊是另外一種代價高昂的戰術,在他漫長的從軍生涯裡,只見過三次騎兵撞擊。
真正讓他疑惑的是,這支由漢兵組成的軍隊為何還留在戰場。
他知道,漢軍與蒙古軍隊一樣,都是尕馬從北方找來的幫手。
可說到底這不是他們的戰爭,當尕馬的奴隸和蒙古軍隊都被擊潰,這支漢軍以區區二百餘人,組成不過二十步寬的橫陣,試圖阻擋上千軍隊的進攻。
尕馬和尚能出得起這樣的價錢?
還是說僱傭漢軍作戰成本很低?
“代本,那面旗,上面的字是劉。”
“劉?”
這個字的發音很詭異,卻讓丹碚代本感到莫名熟悉,隨後他想到麗江的木天王,想到天邊一樣遠的地方,有個姓這個的人把皇帝折騰得焦頭爛額。
他問向貴族帶來懂漢語的和尚:“你知道陝西麼?”
和尚搖搖頭,他的漢地言語是在烏斯藏跟隨進藏的漢地僧人學的,從未去過漢地。
白利貴族們對漢地的瞭解有限,僅限於四川和雲南,他們知道雲南有個木天王,攔住了白利王向南開拓的路線,而四川則曾有個松潘,教他們不得向東寸進。
“你去見他們的頭目,讓他們撤退,我不會追擊,若想要財物,也可商量,記得問明白他們從哪來。”
和尚只想給自己兩巴掌,嘴欠什麼啊,讓他們打唄,這下可好,該自己直面鋒鏑了。
但白利不是其他地方,對僧人沒那麼尊崇。
和尚顫顫巍巍走向陣前,滿腦子都是教他認漢字的漢地高僧,那高僧慈祥,儒雅隨和,想必這些漢軍也不會為難他。
看著僧人背影,丹碚再次組織起軍隊。
能把他們賄賂走最好,這是一場關於貴族與奴隸的戰爭,跟這些漢人沒關係。
如果不能賄賂,他打算正面用步兵壓上,以馬隊從側面越過壕溝,自其腹背襲擊這支漢軍。
歪樑子正在佈置火器防線,早前二百四十名漢兵分開,各個小隊加強了奴隸兵對貴族莊園的火力,但分散的火器無法對正規軍形成威脅。
如今二百多名漢兵集結一處,算上繳獲,他們有上百杆火槍,火力很強。
四十名火器手每人為輕重三杆火槍裝填彈藥,全都擺在陣地上架好。
他估計敵軍的騎兵應該不敢再從正面衝擊了,接下來可能會從兩翼包抄,所以正面防禦交給火槍,長矛手主要防禦背後。
他們為巴桑創造了時間,得以收攏少量四處潰逃的奴隸。
突然陣前來了個會說漢話的番和尚,高聲為敵軍將領傳話,歪樑子……別提有多高興了!
他高興都快跳起來了,使勁招手:“和尚來,和尚來,快過來!”
和尚從未有過這樣的待遇,一群身披鎧甲的漢兵圍著他左看看、右看看,像看見了什麼稀世珍寶。
歪樑子問:“你叫啥嘛?”
“小僧為白利王……”
話還沒說完呢,就被歪樑子抬手打斷:“行,你叫王和尚。”
一聽這名兒,就是獅子軍的老朋友了。
歪樑子開門見山:“王和尚來了這,你娃面前就只有兩條路,我缺個通譯,你留在這,我保你吃飽穿暖。”
吃飽穿暖,對歪樑子來說,是這世界上最大的恩賜,也是他能拿出最好的承諾。
想當年他們家大帥給人開條件,都只能保人家死於非命,如今他一個兵都可以保證吃飽穿暖了。
非常自豪。
但對王和尚來說,這個條件……也不是寒酸,就是實在到了奇怪的程度。
世上還有人這樣做出承諾的嗎?
王和尚覺得這些漢軍還不壞,雖然待遇不太好,但看上去非常淳樸,挺好說話的。
“不是,將軍,我是來跟你們講和的,丹碚代本讓我來問你們,如何才能退軍,他保證不會追擊,如果想要些財貨也能談,他還想知道,你們是從哪來的漢軍?”
“從哪兒來管他屁事?”
歪樑子笑罵一聲,根本沒理會講和的事。
講和不是問題,問題是想講和,他得把這個和尚送回去。
這可是個懂漢語的人啊!
丹巴莊園這段日子最發愁的事就是言語不通,如今送來個懂漢語的番和尚,哪裡還有送回去的道理。
“聽著啊,你娃回不去了,也別想那些事情。”
他抬手指指王和尚,抬手比劃著說道:“你若想跑,看見那杆銃了嘛?一兩的鉛彈,腦瓜子給你娃打崩嘛。”
王和尚看看歪樑子,再看看土牆上架著的重銃,最後環顧周圍那些嬉皮笑臉的漢軍,緩緩吞嚥下口水。
啪啪。
有個大鬍子漢軍拽著皮帶就來了,這個傢伙是另一個地方的口音,湊上前道:“癟犢子玩意別動啊,給你倆手和波羅蓋兒捆上,我們就是輸了他們也不會為難你。”
王和尚本還想掙扎,結果被大鬍子往地下一推就躺倒了,被按著起不來,只能被捆了個結實,身上還蓋了一套沉甸甸的朵康騎兵扎甲,最後腦袋被罩上個鐵盔,啥也看不見了。
歪樑子非常滿意王和尚這身裝扮,能確保他不會被流矢打死。
遠處馬背上的丹碚代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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