俱爾灣百戶所的衙門鋪著厚厚的羊毛毯。
劉承宗坐在中間,同左右部將交流向南的進軍路線。
陳師佛帶尕馬和尚坐在左邊,陳欽岱帶岱青與擺言臺吉坐在右邊。
正中間,鋪了幾幅牛皮或羊皮的輿圖,連通青海與衛藏。
衙門裡的局面非常有趣,左右兩邊的西番和尚與蒙古那顏,都用極為期待的眼神,看向中間交頭接耳的漢人將軍們。
如果說尕馬和尚只是希望劉承宗為他收回故土,蒙古貴族們就顯得有些狂熱了,他們希望劉承宗能帶他們去往更遙遠的地方——烏斯藏。
這對劉獅子來說很矛盾。
這些輿圖連在一起,勾畫出一副從青海經康區抵達衛藏的路線,但三塊地方的特徵非常明顯。
他以己度人,康區河谷縱橫,衛藏雪山苦寒,唯有祁連山下青海湖畔擁有大片一望無垠的肥美牧場。
而雪區的政治中心與教權中心,必然是吐蕃的都城拉薩。
作為草原上的汗王,其牧區、兵馬、百姓都在青海。
蒙古人為何如此熱衷進藏?
當劉承宗提出自己的疑問,擺言臺吉楞了好長時間。
他先是雙眼發直地搖搖頭,看上去一副不太聰明的樣子。
過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堅定點頭道:“必須入藏衛教!”
衛你個大頭鬼。
憑劉獅子對擺言臺吉的瞭解,這個名義上信奉黃教的蒙古貴族,實際上信的是驢肉火燒教。
他對頭目曹耀的尊崇,超過任何一尊佛像,自從率部遷徙至海北駐牧,自己在部落裡傳教,引得數不清的蒙古人自帶驢子到獅子軍蹭吃蹭喝。
隨著教派擴大與發展,甚至已經出現宗教改革的苗頭,最近他們一直想讓曹耀試試大鐵鍋燉羊雜湯。
擺言臺吉也很蒙圈,從來沒人問過他,為啥要入藏;他也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為啥想入藏。
突然之間指望他說個一二三四五,可能性不大,他也不知道該如何跟劉承宗解釋。
劉承宗等了半天,擺言臺吉才終於說出幾個詞:“我們要看住和尚,否則無法久居青海。”
想了很久,擺言臺吉的言語終於連貫起來:“我們入藏衛教,和尚就不會再找別人入藏衛教。”
劉承宗明白了,說白了,衛的是什麼教,擺言臺吉並不在乎,但讓衛藏的和尚們停止紛爭,老實起來,不再從外邊搖人兒入藏,對他們來說非常關鍵。
他問道:“那你們入藏,不會患上高原病?”
擺言臺吉被劉承宗逗得前俯後仰:“大帥你想啥呢,我們會患病啊,不會太多,在囊謙扛一扛就過去了。”
劉承宗敏銳地捕捉到一個詞:“囊謙?”
擺言臺吉也明白了,這位漢人大帥沒往南走過,不知道從康區入衛藏的地理。
他向劉承宗解釋道:“如果不爬山,囊謙是康區和衛藏最高的地方,比海北高一點,如果走得快,有些人會在那得病。”
“可能一千個人裡有二三十個會得病?幾天就好,過了囊謙,像拉薩和藏巴汗的日喀則,都和海北差不多高。”
這次輪到劉承宗懵了。
他以為玉樹所在的囊謙地方,是衛藏最低的地方,所以才會興起遠征的心思。
現在你告訴我,那是最高的地方?
而且他一直以為蒙古人在雪區進進出出,靠的是魔法防禦高,鬧半天大家都一樣,靠的是血厚。
他對擺言臺吉道:“你們的思路錯了,越是入藏衛教,越會讓和尚們的權勢大增,隨便養幾個貴族,拿出個封號,就能得了蒙古幫忙,你們勢必成為他們的傀儡。”
劉承宗說著,低頭看向自己手中,他手裡有一份名單,如今已經有四個名字了。
上面每個人,都是以願意聽從劉承宗號召,聯軍南向的和碩頭子。
他們的組織結構,是由達延汗妻子滿都海哈屯建立的盟旗制度,把土地分為一片片牧地,每個牧地為一個千戶,叫鄂托克。
在牧地上,每個蒙古人都必須是這個鄂托克的牧戶,在戰時,所有牧戶出兵組成名為和碩的武裝集團,理論上每個鄂托克需要出兵千人上下。
幾個鄂托克組成萬戶。
但實際上,擺言臺吉就是名義上的萬戶首領,但他沒有萬戶,手下只能編成三個千戶。
這上面的人名比較像族譜。
比如擺言臺吉自己的名字,是右翼多倫土默特部,達延汗四子我折黃臺吉之重孫、不只吉兒臺吉之孫、火落赤之子,孛兒只斤·擺言。
劉獅子恨鐵不成鋼啊,非常有震懾力的姓氏,怎麼就自甘墮落給人當免費打手去了呢?
擺言把頭搖得很堅定:“那能怎麼辦,他們能給人們都信的汗號,握住佛法,就能……”
擺言本來想說,手握佛法擁有汗號就能擴大領地,但說到這他說不下去了。
因為劉承宗嗤笑一聲,打斷了他:“不,你不能。”
擺言臺吉早就意識到青海的局勢出現了變化,這支屯營湟水源頭的漢軍,能給青海甚至西北帶來千變萬化。
但就目前而言,這支軍隊帶來的震懾力還不夠。
他的目光看向對面的尕馬和尚,也許他們看待這件事更有共同語言。
這片土地從來不缺少統治者,只是每個統治者都有自己想要統治的地方,對更遠大的地方鞭長莫及。
沒有人在乎頭頂出現個太上皇,甚至某種程度上,地方上的土皇帝們,都在為自己尋找靠譜的太上皇。
但這不單單與實力有關,還與決心和意志有關。
對擺言來說,數千裡外紫禁城裡的大明皇帝和瀋陽建都的後金天命汗都很有實力,有啥用呢?
“漢人說,聽其言觀其行。”
擺言看著劉承宗的眼睛,說道:“現在證明和尚封號管用很簡單,證明和尚封號不管用很難,所以還能。”
劉承宗沒再多說。
他學習到了新的東西。
在陝西,他認識到統治的力量來源於生的希望。
在青海,他認識到統治的力量也可能源於死的可能。
出兵,削平白利王頓月多吉,比白費口舌說上七天七夜都管用。
很快,劉承宗即將與擺言臺吉組成聯軍南征的訊息,隨各地前來俱爾灣貿易的牧民,被帶回四面八方的蒙古部落。
越來越多的蒙古貴族率部慕名而來。
人們慕的不是劉承宗的名,也不是擺言臺吉的名,而是進藏後和尚們可能給他們的名。
南下的漫長征途,對大部分只有幾十個牧兵的小貴族們來說充滿危險。
但如果聚集在一起組成聯軍,南下的道路便暢通無阻。
就連劉承宗都沒想到,在青海這片土地上,進藏能有這麼大的號召力。
越來越多的牧民部落集結在青海湖附近,使劉獅子變得格外忙碌,他每天都要會見幾個新來的蒙古小首領,在陳欽岱的陪同下與其聊天,視察其兵力構成,送出幾件禮物。
說實話劉獅子從未想過,送出兩隻鐵鍋、幾個木箱、一柄雁翎刀或一張毛毯,就能得到整個部落的好感。
人們都說劉大帥是個非常闊氣的人,儘管是個漢人,但和摳門兒的皇帝不一樣,非常願意隨同他作戰。
以至於這樣的日子過去半個月,劉獅子都已經總結出一套贈送禮物的規律,只要按照這個規律來,十個人裡一個出錯的都沒有。
看首領的姓氏。
但凡姓孛兒只斤,黃金家族的後人,送兩把嵌鋼斧頭準沒錯,如果再帶一柄沒有裝具和刀鞘但打磨好的雁翎刀,就基本上好的像親兄弟一樣。
但如果不姓孛兒只斤,是其他偏遠地方的小部落頭人,那就得大出血一番,送兩隻漆器木箱、一套價值三五兩銀子的銀首飾,才會從他們臉上看見滿意的笑容。
規律很簡單,越是黃金家族,在鐵器、甲冑、兵器方面越是窮得離譜,但不太缺少祖傳的精美器物。
而其他小部落,由於沒和大明打過大仗,鐵器丟得少,所以基本上能維持較差的自給自足,反倒對能工巧匠製作的裝飾品有很大需求。
實際上後者才是劉獅子進青海之前,對蒙古戰士的印象。
擺言臺吉的部眾營養良好,個頭兒也都還行,但裝備上時代跨度非常大,大部分人停留在石器時代向青銅時代過渡,只有少數精銳已經進入了鐵器時代。
其他部落的情況剛好相反,比如最近劉承宗認識了個謝二虎。
這謝二虎隸屬永謝布部,本名是叫巴兒虎什麼的,被劉承宗叫做叫二虎,因為是永謝布的人,所以姓謝,叫謝二虎。
謝二虎從前在柴達木盆地駐牧,部落裡有人挖糞坑時不小心掏到了金子,引來別人覬覦,打了一架輸了,就和部眾帶著老婆孩子二百多人跑過來尋求庇護。
人家這個部落人少,部眾也看著不是那麼回事,四十四個戰士,平均身高一米六,而且人均營養不良羅圈腿。
可他們每個人都穿著硬皮甲,皮甲上還釘著鐵梁、銅釘,開啟箭囊,清一色的銅箭頭,一個人能打擺言手下牧兵仨。
本來劉獅子是想給一套三兩銀器的,但謝二虎說好幾年沒吃過菜了。
獅子尋思想吃菜還不好說嗎?這事好辦啊!
大軍準備出征,中軍營正忙著給軍隊準備伙食呢,督辦這事的是西寧本地人馬科。
獅子大手一揮,四十斤馬科優選的西寧醃菜就送到了謝二虎手上。
把謝二虎高興壞了,直呼過癮。
他在柴達木盆地主要拿紅景天和枸杞當小零食,雖說挺養生,到底不能當菜吃。
揣旦這個地方,在農業時代不太適合活人。
永謝布在青海這兩個大部落,比火落赤進青海要早,但是和火落赤一樣,在湟中三捷裡被明軍打殘了。
後來永謝布又和火落赤內訌,輸了,所以火落赤佔據肥美的環湖地帶,永謝布只能退往大揣旦和小揣旦,開始艱難的求生之旅。
但也算各有各的好,東邊吃菜不奢侈,但跟明軍做鄰居保不住命,兵器鎧甲也沒法當傳家寶;西邊不太適合人類生存,但沒有明軍,戰天鬥地得到極堅韌的精神。
等到四月中旬,這支隊伍的數目已經超過劉承宗的預期。
擺言臺吉、拉尊與古如黃臺吉各自派出兩千人馬,各地趕來要進藏的流虜也集結了六千人馬,足足一萬兩千部隊,驅趕牲畜,由海北向南蔓延。
這幫人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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