尕馬和尚到海北來,是個意外。
本身在他出發時,玉樹一帶的西番部落,就對於漢軍進駐青海的訊息一概不知。
而尕馬和尚自幼沿襲次子出家的習慣,早在萬曆年間就前往烏斯藏,受封為囊謙國的國師,此後一直居於根蚌寺,對中原事情不甚瞭解。
若無意外,他應該在家寺裡做一輩子主持,可父親與兄長先後死於同白利土王的鬥爭中,讓他不得不從寺廟抽身。
若換了其他敵人,哪怕不報父兄之仇,尕馬也能躲進衛藏,保一輩子太平。
但白利王不單是強大的敵人,自萬曆四十七年,信仰苯教的白利王頓月多吉繼位以來,一步步掌握權勢,向周圍四處攻伐。
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土王,成為北起阿壩黃河、東至四川打尖路、西抵藏地昌都、南與雲南接壤的康區之王。
康區與藏地信仰不同,吐蕃時期在贊普的支援下,藏地全面改信佛教,不願改信的苯教信徒,則被流放至阿里、朵康等邊緣地帶。
在那之後,佛教一步步完成本地化,逐漸興盛乃至在藏地分為多個流派,自相傾軋,苯教仍然以頑強的生命力根植於這片土地。
數百年來,佛教在理論上降妖除魔,把苯教神明以‘收服’名義,繼續被西番土民信仰著,二者之間越來越像。
它們之間最大的區別,是作為適配部落社會的原始薩滿教,苯教沒有寺院,巫或薩滿依附於部落酋長,除了祭祀之外,不會佔有更多土地或財富。
而適配吐蕃帝國奴隸社會的和尚們,則恰好相反。
一個嚮往強大的世俗統治者,即使滿心抱著與宗教合作的意圖,也必然與掌握權勢的僧侶團體產生矛盾。
尕馬,就是掌握權勢的僧侶之一。
海北的練兵馬營之外,從囊謙地方過來的尕馬布了小營,編撒風馬旗、懸掛五彩經幡。
隨從僧人正在石頭上刻經文,尕馬坐在帳中搖動轉經筒,可心思卻靜不下來。
漢帥劉承宗的軍隊,比他想象中還要兵強馬壯。
尕馬對戴道子的印象非常好。
在青海湖南的山路上,他的牧僧把兩頭馱貨的犛牛弄丟了。
戴道子的塘兵發現犛牛,既沒私吞財物、也沒宰殺犛牛,反而在路遇尕馬之後,把犛牛還了回去。
這種事對大部分西番百姓或部分蒙古人來說,倒也正常,依照這邊的風俗,人們不但不敢侵吞僧人財貨,反而會在僧人路過時拿出自己的財貨布施,以換取福報。
即使在白利王的地盤上,也是如此。
但對於中原來的塘騎,沒有這種習慣。
他們把牛還回去,只是他們覺得應該還。
當拉尊與古如的戰鬥結束,塘騎們此次出征,賺得盆滿缽滿,以多了個歪樑子的代價,人均趕著六頭牲畜回海北。
這些牲畜有力保障了他們的道德底線。
對尕馬來說,戴道子是個好人。
他此行的目的是穿過祁連山,去往衛拉特,在蒙古人那裡尋找可能的幫助。
為達成這一目的,他攜帶了兩樣精挑細選、投其所好的禮物,財貨與教法。
因為途中會經過漢人的地盤,所以戰馬與財貨獻給漢人皇帝,而最終解決他的問題,還是要靠把教法送給蒙古人。
人們求助神明的基石,是惡劣的自然環境與自身難以解決的問題。
漢地一方面缺少這種基石,另一方面作為多種古文明交融的中心,人們見多識廣,自有一套不斷改革的世俗觀念。
這種世俗觀念就像康區百姓篤信的苯教一樣,根深蒂固。
他們的教法在藏地康地是被廣泛接受的正道,到了漢地就會成為外道,對指導生活無法起到幫助。
但對衛拉特的蒙古人來說,惡劣的自然環境與自身難以解決的問題,那邊都有。
尕馬真正想找的人,是以調停戰爭而聞名的衛拉特盟主,和碩特部的國師汗。
至於劉承宗的軍隊,尕馬其實不希望得到其幫助。
短暫留宿海北這幾日,尕馬大概對獅子軍有了些許瞭解,他們不是地方政權,從東科爾到海北劃地自治,是一群掌握極端武力的流亡軍人。
毫無疑問,這在兵力上這是一支強援。
但就連朝廷都未能將勢力延伸至玉樹與昌都,劉承宗作為漢人,將來早晚還要回到漢地,即使能助他出兵一次,也無法長久保護囊謙地方。
當然那是長遠才需要考慮的事,在當下看來並不重要。
在如今,重要的事情是……尕馬囊中羞澀,僱不起一支這樣裝備精良的軍隊。
氈帳外砰砰幾聲銃響。
這些從中原來的馬隊,又開始操練他們的軍械了。
尕馬見過火槍。
火槍在雪山之上是稀缺兵器,但也不是絕無僅有,主要來源於阿里地區,那裡與佔據印度的蒙兀兒接壤。
所以火槍在雪山之上非常稀缺,卻也並非絕無僅有,尕馬甚至聽說在雪山西邊,甚至有騎在戰象背上放銃的火槍兵。
但尕馬從未見過那麼多火槍。
數百杆制式不同的火槍進行齊射,震天動地令人肝顫的聲響,無時無刻不提醒著他……沒錯,是自己僱不起的軍隊。
突然,戴道子走進帳中,喜道:“尕馬,大帥要見你了!”
轉經筒的鎖鏈緩緩停下,尕馬深吸口氣,點頭走出氈帳。
三月海北的冷風依然刮面。
劉承宗打馬掠過打放火器的小軍陣。
經過這個冬天,軍士們的衣袍鎧甲都變了模樣。
他們的頭盔頓項、鎧甲、衣袍邊緣和箭袖都加了一層毛皮裡子,衣甲都毛絨絨的,看著就很暖和。
這兩天他都忙著確定練兵馬營的作戰能力。
冬去春來,經過數月整編磨合,這支以七千延綏、寧夏、固原邊軍為骨幹,萬餘旗軍、農民軍、饑民為輔的軍隊,基本恢復了戰鬥能力。
看著遠遠走來的尕馬一行,劉承宗立在馬上,淡然接受其行禮,隨後才翻身下馬,邀其入帳。
“戴道子說了你的事,囊謙部與白利部紛爭,你有多少軍隊?”
尕馬不知道自己有多少軍隊,他們眼下正在流亡避難,僧俗千餘人躲在玉樹的結古地方,當地有個扎武部落頭人,暫時保護他們。
囊謙沒有常備軍,都靠各部落頭人戰時徵召,根蚌寺原本倒是有四百多僧人武裝,但如今都被接連大敗嚇破了膽。
尕馬想了想,說:“過去囊謙能集結三千軍隊,只要回到囊謙,那些頭人還會附從我們。”
劉承宗換了個問法:“整個囊謙地方,有多少人?”
“四千多戶。”尕馬想了想,不太確定道:“兩萬餘人。”
劉承宗撐著下巴不置可否,繼續問道:“白利呢,他有多少軍隊、多少人?”
說來也怪,尕馬對囊謙的人口並不瞭解,卻非常瞭解白利王統治的人口,不假思索地答道:“一萬六千四百餘戶,九萬餘人。”
直接精確了兩位數。
劉承宗為之側目:“大和尚,你對自己家的事都不清楚,卻對白利的事這麼確定?”
尕馬面露苦笑,解釋道:“在白利王統治的地方,每戶人家都必須派出一個兒子為他當兵,任何人都不能逃脫,他有一萬六千四百個士兵,自然就有一萬六千四百戶人。”
抽丁的比例很高。
“他用什麼養兵?”
“養兵?”
尕馬非常疑惑的看向陳師佛,等陳師佛重新把這個詞解釋了兩三遍,尕馬才恍然大悟:“原來大帥問的是兵吃什麼,他們的父母養他們,準備什麼就吃什麼。”
陳師佛剛剛轉述完,尕馬又補充道:“兵器也是如此,每戶人都要給當兵的兒子準備兵器,準備什麼就用什麼,父親死了兒子再用。”
“白利與囊謙的戰爭,就是因為頓月多吉認為囊謙也該是他的領地,也該每戶給他出一個兵,我的父兄不願給他出兵,所以一直交戰。”
說實話,聽到這個答案,劉承宗整個人是傻的。
他們聊的東西好像沒在一個層面上。
劉承宗一直以為自己是養兵成本最低的人,沒想到康區那個白利王頓月多吉,養兵成本比他還低。
人家養兵成本是負數。
因為當兵的家庭還得納糧納銀,甚至還能往回撈錢。
軍帳裡楊耀、曹耀等人也傻了,曹老賊愣了片刻才拍桌叫道:“大帥,這他娘不就是太祖皇帝的衛所嘛!”
曹耀的角度很有意思,讓劉獅子不禁大笑。
這頓月多吉屬於是大明太祖皇帝重生了,全面衛所化,吾人養兵一萬六,不花自家一個糌粑。
劉承宗尋思,全是徵召兵,這樣的對手還不好對付嗎?
尕馬看著眾人大笑,有點摸不著頭腦。
這有啥好笑的,很恐怖好嗎,每次衝突發生,還沒打起來,他們囊謙部下的小土官們就先被嚇得不敢打了。
劉承宗不打算再繼續問尕馬軍事上的問題了。
他們眼中的軍隊完全不是一個東西,聊這些事沒用,真實情況還不如等軍隊過去,讓塘騎探查。
白利這種徵全民皆兵的召體制,還真不一定意味著單兵作戰能力薄弱。
甚至在白利土邦周圍,能做到全民強徵兵,本身就是土邦裡組織能力很強的象徵。
但這隻適用於小國寡民的邊境作戰,沒有後勤,不具備大戰的需要。
所以這種兵力就只是紙面資料。
這種體制下,最南邊的兵,怎麼走到最北邊呢?
因此他們在單兵層面上可能強可能弱,但在大的戰術戰略層面,弱的不是一點半點。
劉獅子和曹耀對視一眼,都看見對方眼中的笑意。
他們正想找個對手來練練兵,尕馬就送來個這樣的對手,簡直是瞌睡就有人送枕頭。
劉承宗轉頭望向尕馬,正色道:“我可以助你奪回囊謙,並封你囊謙土司,不過我能得到什麼呢?”
尕馬看著劉承宗,謹慎地答道:“大帥,我知道囊謙付不起請軍隊出征的財貨,若大帥助我驅走頓月多吉,我願意臣服大帥,年年進貢,向周圍宣揚大帥的仁德與智慧,讓更多土王歸附。”
劉承宗覺得尕馬還挺上道。
他哪裡知道,尕馬心裡苦。
向漢帥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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