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四年三月,白天的天氣更暖,夜晚已漸漸不會上凍。
劉承宗率練兵馬營,攜車輛組成五里一百五十步的軍隊,計劃按照日行七十里的行軍速度向西北進發。
結果花了四日才走完二百里,抵達青海湖畔。
湛藍長空高遠,簇簇雲團翻滾,四面群山環抱,山腰沿冰雪消融匯成一道白線,直鋪到環繞青海湖的草原上,凝出一片粉白。
在那片粉白的盡頭,他看見一千年前文成公主扔下的日月寶鏡。
平靜海面微起波瀾,從南方遷回的斑頭雁成群聚集在雪地上,時而飛起、時而落下。
還有三千個見慣大漠的冷娃,在馬背上呆呆看向一望無際的海,還有海對面與雲霧連成一片的雪頂高山。
直到劉承宗說:“去跑吧,去玩吧!”
人們經歷短暫錯愕,不知誰先回過神,剎那間百馬齊奔,踏破碎雪踩著堅冰馳向海岸。
完成炮兵訓練的黃勝宵被送至馬營加強騎術,他向海岸跑得最急,他急需確定一件事。
直到馬蹄踩進淺水,驚得萬鳥齊飛,曾為白城子墩軍的黃勝宵身子偏在馬背左側,踩馬鐙伸手在海面撈了一把,送入口中。
嗯,是鹹的。
他早就想這麼幹了。
做完這事,黃勝宵的心情非常複雜,帶著一臉悵然若失,打馬海岸,最後與坐騎一起坐在沙灘上。
戰馬側臥於地,黃勝宵靠著馬背,望向大海倍感孤獨。
原來白城子那幾個賊配軍沒騙他,世上真的有水多到一望無際,鹹的,叫海。
不過獅子軍像黃勝宵這樣矯情的人不多,這畢竟不是個玩水的季節。
更多人正策馬持弓追逐大雁,還有人提著套馬杆跑到更遠的地方,試圖幹一頭犛牛騎騎。
劉承宗到這兒來,本是想尋找岱青和陳欽岱的。
在日月山七部歸附以後,貢布多吉的部落就成了獅子軍與海北蒙部的通訊站點,兩邊番部在冬季也偶爾有人相互聯絡,為陳欽岱送過幾次欽岱密碼。
但過完年開春後,陳欽岱沒了訊息,劉承宗就決定來找岱青要人。
可惜他撲了個空,岱青的部落繞青海湖西線向南走了。
據當地番部說,是過年前後從小拉尊那收到召集軍隊的命令,就拔起部落往南走了。
一番彙總情報,劉承宗大概知道聚集軍隊是什麼原因。
本來拉尊這次調兵,是為了春季向自己發動攻勢來著。
戴道子派回來的人說,因為擺言在俱爾灣過了個年,拉尊原本沒想到會待這麼久,以為兄長被他扣下或殺了。
所以拉尊整個冬天都過得神經兮兮,在八角城唸了八百多編經文咒他。
看目前的情況,劉承宗覺得拉尊使用的咒語可能……可能是咒他身體健康萬事如意吧。
所以拉尊趕在過年前後召集軍隊,讓依附於他的土民、達子頭人統統集結在甘南草原。
結果前腳集結軍隊,後腳擺言就回去了,沒受啥罪,胖了五斤,帶回劉獅子不好對付還特別闊氣,準備開市場的訊息。
這一頓飽和頓頓飽,拉尊還能分不清麼,但軍隊來都來了,咋辦嘛?
烽火戲諸侯的事可不能幹,集結了軍隊就得去打仗,打誰呢?打大哥吧。
一支在甘南草原集結的龐大遊牧軍隊,自東向西,經羊曲跨過黃河,攻入河卡草原,直奔茶卡鹽湖殺去。
戴道子作為擺言臺吉身邊最精銳的武裝力量,也參加了拉尊的遠征。
看見青海湖,劉承宗就想量量它有多大。
他知道青海湖大,但沒想到這麼大,所以派了兩隊塘兵沿岸邊走,讓他們繞一圈回來,結果第三天還沒回來。
軍隊在湖邊玩了兩日,開始幹正事,派出人手在周圍尋找番民,問詢周圍的情況,得知海北這片,這裡在明初是罕東衛最東端的百戶所。
弘治以後,土魯番日益強大,罕東衛、安定衛的土官不能遏制,到嘉靖年間土默特部入據青海,明軍防線收縮,這裡的土官也上表朝廷,內遷甘州了。
再往後,這裡就是漠南漠北進藏蒙古人的第一站。
到青海來,隨著與蒙古人、西番百姓的交往越來越多,讓劉承宗對草原上的大勢瞭解的越來越多。
比如九邊以北的環境正在慢慢發生變化。
在元代更早的時期、或者明初期中期,中原王朝與北方打仗,北方歷來是有一條撤退路線。
往漠南的北方、西北跑,這是逃離中原王朝軍隊追擊的絕佳路線,跨過捕魚兒海,北方是漢軍難以抵達的地方。
可是在如今,劉承宗發現,蒙古人再也不會往西北跑了,反而只能往青海跑。
這種不正常的事,在劉承宗的時代似乎成了必然。
漠南的右翼土默特會往青海跑,漠北的喀爾喀也會往青海跑。
那是什麼讓他們不能再往西北跑了?
答案呼之欲出,蒙古人曾經的忠實部下、欽察汗國在全俄的包稅人,斡魯思派出的哥薩克。
青海湖畔的營帳裡,坐在駝絨大毯上的劉承宗不禁搖頭苦笑,他發現因為另一份記憶的存在,讓他看待事情的觀點非常奇怪。
他連全青海的統治者都還差得遠,可是在一些事情上,卻總會以下一代中原帝國統治者的角度來看待一些事。
許多事情在他眼中是積重難返的必然,也有許多事情是偶然,只不過那些偶然也有幾乎必然的結果——他的願望是順應那些必然,對偶然防患未然。
比如大明滅亡與後金稱雄是必然,但後金奪取天下是偶然;蒙古衰弱與俄國東侵是必然,但俄國成為新的北方邊患是偶然。
等到第七天,他的馬隊已經在海北找到可耕種的土地,並且開始丈量田畝,探路的塘兵還沒回來。
劉承宗開始懷疑,他派出探路的百餘塘兵是不是叫人打死了。
直到第十六天,風塵僕僕的塘兵才從海東繞回來,人們衣冠不整、大多少了點隨身攜帶的東西。
他們沿湖跑了近八百里。
在海西河口,跟西番寨子打了一架。
那個寨子有七百多口人,在此之前依附於古如黃臺吉,誤以為他們是拉尊派來搶劫的人馬,雙方言語不通,就打了起來。
雙方沒有列陣也沒有近身交戰,那邊有很多輕弓,雙方互射幾陣,首領被流矢所傷,不敵塘騎,就潰回寨子了。
兩支塘騎隊無人陣亡,不過有名寧夏塘騎被投石砸在鼻樑上,流了不少鼻血,回來鼻子還腫著呢。
一不小心,獅子軍匪號加一,多了個歪樑子。
塘騎沒跟河口寨子多計較,當天打完繼續上路,跑到海南算了算,這湖比預計要大許多,恐怕他們攜帶的十二日兵糧不夠用,就花了一天找西番村子。
沒找到西番村子,卻找到個男人都去當兵打仗的蒙古小部落,部落的婦人們馳馬揚弓,本想拼死抵抗。
後來發現他們沒有想打仗的意思,就用二十三頭羊,換了兩具馬鞍、三張毛毯和一把解腕刀。
在海東,他們又在南北二十里的沙漠裡耽擱一日。
這才終於完成十六日一刻不停的環湖之旅。
青海湖的大小不但超過了塘騎們的想象,也遠超劉承宗的想象。
這讓他覺得自己的匠人數目嚴重不足,回去就得再給楊鼎瑞肩上派個任務,從東邊招募匠人。
而且他還派人把青海宣慰使司同知週日強找來了。
得了正四品官職的周老爺並不開心,跟著隊伍走到西寧就不往西走了。
讓劉承宗花十二兩在城東買了個帶院子的二進宅子,就整天蹲在西寧城裡騙朝廷俸祿。
還給那宅子美其名曰青海宣慰使司同知衙門。
說得好聽,還同知衙門,那充其量也就是個青海宣慰使駐西寧辦事處。
不過週日強的小日子確實過得挺舒服,整天不給朝廷幹活,還領著四品官的俸祿,西寧衛每月要給他從蘭州調二十四石米糧的官俸。
週日強算是看開了,本來就不想給朝廷幹這活兒,被強拉硬拽著過來,也沒啥他能幹的。
他不知道朝廷把他塞到劉承宗身邊有什麼用。
週日強捫心自問,青海宣慰使司的事情,是一個四品官就能解決的嗎?
皇帝、首輔、戶部尚書和兵部尚書、兩個巡撫、三個總兵、二百名地方官、兩萬三千名邊軍,總之需要集結陝西的力量才能解決他。
自己算什麼東西?
本來週日強以為自己會是個人形官印,啥時候需要就啥時候蓋一下,後來發現獅子軍不認官印。
官印還不如個秋蘿蔔。
他連這點用處也沒有,所以再往西走也大可不必了。
劉獅子的軍隊在俱爾灣睡了好幾個月的地窩子,周同知在西寧城裡成了飲酒大戶。
成日飲著李土司家釀出酸甜的青稞酒,暈乎乎就把冬天睡過去了。
西寧城裡的周同知接到訊息時是個夜晚,剛喝過酒糊里糊塗,躺在馬車裡又睡了一天一夜。
等酒醒人在晃晃悠悠的馬車裡傻了。
滿腦子我是誰我在哪。
又在馬車上顛了兩天,這才晃晃悠悠見到劉承宗。
這會他已經徹底清醒了,可是看著遼闊無邊的青海湖,他還想再飲一壺。
“大帥,找下官來……你能不能給紅旗換個馬甲?”
週日強剛給劉承宗行了個禮,抬頭就瞧見一邊雪地裡低頭刨草的三品官,滿臉膩歪。
劉獅子權當沒聽見,抬手指向湖面:“看見了麼,有沒有感覺海面上缺點啥?”
週日強一臉懵:“你們把大雁都打了?”
“不是,我是說海面上缺點東西。”劉承宗看向他,一副孺子不可教的模樣:“船啊,漁船、商船、戰船!”
劉承宗看見青海湖,就想在海北修港口、湖裡搞水師。
他聽嚴肅,但週日強聽起來並不嚴肅,樂得前俯後仰:“大帥找我來,就是讓我聽笑話?”
“什麼笑話,你知道我的人繞一圈要多久麼,整整十六天。”
劉承宗嚴肅極了:“十六天,一年才幾個十六天,你看對面那些山,不用仔細看,反正也看不清,通向海南鹽池的山口就在對面。”
“西寧的鹽,多少錢一斤?”
週日強道:“一斤沒準,官鹽一擔二十六兩六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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