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一,寧州城下。
風塵僕僕的三邊總督楊鶴在城下勒馬,緋色暗紋孔雀補子的官袍染了厚塵,揚馬鞭對城頭喊道:“開門設粥廠!”
在其身後,數以百計寧州百姓畏縮不前,不敢靠近城牆射程範圍之內。
他們被嚇壞了,一輩子都沒見過穿緋色官服的大官兒,騎馬帶武弁把他們從地洞裡薅出來,驅趕到寧州城下,誰都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麼。
很快,城下支起大鍋,熬起金黃的小米湯,整整半個時辰,楊鶴站在城下一言不發。
直至米湯熬好,他盛了一碗喝了一口,才向饑民招手,見招不動,又派馬弁去喊,這才終於有人試探著過來,不顧滾燙接過湯碗大口大口往肚裡灌。
“慢點喝,別把自己燙壞。”
楊鶴皺著眼睛,悲憫與無奈像一道道鞭子抽打內心,可他除此之外什麼都做不了。
這幾日他沒閒著,率馬弁在寧州城外轉了好幾圈,對衣不蔽體食不果腹有了非常清晰的認識。
楊鶴冒著風險跑出去體察民情,並不是慈悲使然,而是因劉承宗的條件。
他對劉承宗的條件有所預料,一定比他能給出守備至參將的官職要求高。
實際上在心裡,楊鶴沒指望這次招撫能一次成功,他在心裡給劉承宗準備了兩個官職。
要麼給出一個營的編制,可以不參與剿賊,但要以參將官職去守衛長城。
要麼同樣是一個營的編制,提拔到副總兵,以總督標營主將的身份,對付那些招撫不成、負隅頑抗的賊首。
這兩個官職主要取決於劉承宗是個什麼樣的人。
但週日強派人帶回的訊息,還是突破了楊鶴的想象力。
青海宣慰使司。
楊鶴本身是武陵人,還曾巡按貴州,專門整理過土司的土地、戶口、貢賦、首領、目把、主名、承襲源委等事務,對土司制度非常瞭解。
他想不明白,大幾千個漢人戰兵,究竟是怎麼想到跑去青海當宣慰使的。
就不說青海沒有宣慰使,過去也要把土人打服了才是宣慰使。
關鍵這完全是對自己的降格,就別說什麼宣慰使,順義王又如何,三娘子還不是朝廷命官要她嫁兒子就要嫁兒子,要她嫁孫子就要嫁孫子。
南蠻北狄東夷西戎,中央王朝的官員,與生俱來站在世界歧視鏈的最高層。
烏斯藏漫天神佛護教法王,生活品質還不如江南個富家翁。
招撫之後劉承宗也是官員,相當於戰區副司令擺在面前,這人卻要了個甘比亞游擊隊長。
這事讓楊鶴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楊鶴尋思劉承宗秀才出身,也不算沒文化,難道就不知道說自己想做青海總督麼?
週日強說得非常嚴重,必須要上報朝廷,請皇帝定奪,否則怪罪下來怕楊鶴扛不住。
要不是怕劉承宗剃頭,楊鶴甚至想給劉承宗上表請個努爾幹宣慰使做做,送去關外展開黃臺吉大作戰吧。
因為沒想清楚這個問題,楊鶴才在周圍體察民情,看看週日強是個什麼樣的人,再考慮他的話。
一番巡視,週日強是個不作為的官員。
不作為在寧州這片土地,是個褒義詞。
甚至於寧州百姓在山裡挖地洞活得像小野貓野狗,都沒有造反,很大程度上都因為週日強的不作為。
乾柴烈油只差個火星,本地官員以自身前途為代價,起到了撲滅火星的作用。
所以楊鶴非常重視週日強的話,仔細思索,琢磨過來味道,劉承宗看重的不是社會地位低微的宣慰使官職,而是宣慰使土王的權力。
換句話說這些人沒想歸附,這僅僅只是個議和停戰的協議。
那事情就不一樣了。
而且還牽扯到一個問題,因為隱瞞了黃龍山賀虎臣戰敗一事。
楊鶴清楚劉承宗有多厲害,但朝廷不知道。
正當他舉棋不定之時,大家對楊鶴的愛戴到了。
陝西巡撫練國事率參將張全昌、趙大胤將兵千餘抵達寧州,屯兵於寧州城西,設立營地兩座。
緊跟著延綏巡撫洪承疇亦傳信而來,派遣遊擊左光先率軍五百自延綏鎮入環縣馳援,進入山西的曹文詔部已直穿山西而過進入陝西。
這個訊息令楊鶴很是振奮,要招降別人,好歹要把人打敗一次吧,否則開出的條件就是這種青海宣慰使,完全是以戰促和的停戰協議。
在寧州衙門裡,他把青海宣慰使司的事和練國事說了,沒想到練國事覺得這事還行。
“軍門,眼下陝西之亂局全在無糧,旋降旋叛也是麻煩,把他送到青海,單與西海土賊角力,就能費盡其心力。”
練國事道:“早前軍門也曾為皇帝上書,也說自遼左、貴州、四川兵敗失控,封疆失了元氣;下邊進行加派,公私財力交困,百姓亦是疲憊;如今又遭逢大旱,正是手無餘力之時,才致宵小作亂。”
“幾年之後,大旱過去,朝廷恢復元氣,到時劉承宗在西海之地背後倚靠朝廷與海賊作戰,哪裡還會升起反心自斷財路。”
說歸這麼說,可楊鶴對未來事態發展並不樂觀,搖頭道:“若旱災繼續下去,國力疲憊,漢代趙充國曾以西寧之外設西海郡屯田,若十年二十年,劉承宗再起作亂又當如何?”
練國事嘖了一聲,搖頭擺手:“軍門想得遠了,如今乃聽天由命之時,旱災停了,休養生息,天下大事俱可迎刃而解,旱災繼續,朝廷徵糧不停,百姓顆粒無收,那就神仙難救。”
“軍門難不成還指望這般局勢強撐二十年?”
楊鶴聽聞此言,笑了一聲,對練國事道:“局勢也未必真會這麼壞,不過要招降劉承宗,我以為至少要圍困城中,或圍堵於大塬,使其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再言招降。”
“招撫本是上天有好生之德,陛下親愛赤子之心,不忍其死於兵戈戰亂之計,如今一戰未勝輕言招撫,只怕會使其愈加輕視朝廷。”
哪知這正當局面大好的時,洪承疇又寫了封信過來。
楊鶴展開一看,面色變得難看起來,對練國事道:“曹文詔不來了。”
“啊?”練國事問道:“這是為何?”
他們倚重這支關寧軍,不為別的,甚至都和曹文詔這人沒關係,曹文詔此前不過山西出身一遊擊罷了,談不上什麼沙場宿將。
只在於關寧軍是朝廷如今能調動的善戰兵馬裡,為數不多能吃飽飯的。
單此一條,就能對陝西全境軍隊形成降維打擊。
哪怕拿出一樣的兵糧供養,一直能吃飽飯的關寧,也比餓了三四年,剛吃兩頓飽飯的西軍戰鬥力強。
楊鶴指著書信嘆了口氣:“洪亨九在信裡說,府谷的王嘉胤還沒打下來,不知使了什麼法子,勾結數千蒙古兵自延綏邊牆各處入寇,延綏鎮只能抽出左光先這一部人馬來援。”
“其他兵將,都要回還據守堡壘邊牆,府谷也要靠曹文詔這支軍隊來繼續圍困,沒有餘力來幫我們了。”
練國事聽聞此言,面色非常難看,總兵力一下從六千五變成一千五,局面轉眼扭轉。
他說:“軍門,不行還是給皇帝上奏疏,把劉承宗的條件告知,請陛下定奪。”
“這事自然要陛下聖裁。”
但楊鶴的舉棋不定,不是因為遲疑不願把這事告訴皇帝,而是在遲疑奏疏該怎麼寫。
他兒子楊嗣昌早年曾將在戶部參與財政管理的經歷編為《地官集》,那書皇帝看過,非常喜歡。
因為皇帝跟他兒子關係很好,楊嗣昌對他說過,皇帝氣節剛烈且重視禮法,上疏同樣一件事,奏疏怎麼寫,就關係到這事能不能被皇帝允許。
就照劉承宗的思路,週日強給楊鶴表達出的意思,完全是居高臨下的以戰促和,甚至暗含充滿鄙視給朝廷個臺階下的意思。
這樣上奏到朝廷,不要說劉承宗有幾千人馬縱橫陝北,就是有幾萬幾十萬人馬,打到北京城下,皇帝都不會向暴力低頭。
不符合禮法。
打是打不成了。
楊鶴知道該如何寫奏疏,但在寫奏疏之前,他要先見見劉承宗。
抱著這種心態,他把週日強的使者派了回去,讓週日強向劉承宗轉達自己的意思,約其於寧州城附近相見面談。
從寧州城到劉承宗的屯兵大營,相距不過幾十里地,頭天過去第二天就該能回來,可偏偏兩天沒回來。
先回來的卻是從環縣過來,在大塬上打穿韓朝宰的左光先。
左遊擊過來高興極了,看見總督軍門拜倒行禮道:“卑職來晚了,此時已解寧州之圍,還請軍門大人下令,接下來卑職往哪裡打?”
把楊鶴驚呆了,看著五大三粗的左光先合不攏嘴:“你把劉承宗一萬多人擊潰了?”
我的天哪,這哪裡是遊擊將軍來了,是戰神來了啊!
左光先一臉問號,沒弄清楚怎麼回事,也不敢把功勞放在自己頭上,疑惑道:“劉,劉承宗?軍門,塬上屯兵四千餘,好像賊首叫韓朝宰。”
楊鶴也懵了,韓朝宰?
左光先剛把俘虜放了,又派兵去攆,捉回來倆俘虜一番審問,才問出原來塬上僅屯了劉承宗部八百人,長官叫王文秀;其後有韓朝宰及寧州土賊胡三柞等三千餘兵。
看見他們王文秀就率軍西撤,韓朝宰部行動慢了點,這才接戰,隨後小敗一場也退了。
把楊鶴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那劉承宗呢?
左光先率部在塬上找了兩天沒找著,週日強的使者回來了:“軍門,劉賊打下了鎮原縣,搶清平苑馬兩千餘匹,掠奪豪家散財賑貧,張官設吏發粟賑饑,如今又往固原去了!”
楊鶴只覺天旋地轉,手扶桌角差點暈倒,探手指向使者張口再三,才冒出一句:“他,他騙我?”
使者拱手道:“周知州說,劉賊識破了軍門拖延時間招曹軍前來的計劃,他不怕曹將軍,只怕曹將軍去打別人,此賊此時正在備戰,只等曹將軍率軍前來了。”
“這怎麼可能呢?鎮原是座堅城,這才幾日,難不成是知縣投降了?”
使者道:“軍門,鎮原知縣守城,但兵力太少,劉賊亦未圍城,準備五日後圍攻當日便已陷城。”
楊鶴簡直要被劉承宗氣死,他心裡只有一個想法,調曹文詔,收拾劉承宗!
當日,楊鶴不但寫信給洪承疇,說明固原被攻佔後,隴山東西失聯的嚴重性,要他必須調派曹文詔來援剿,而且還給劉承宗又送去一封信。
在信裡他讓劉承宗立即停止行動,率軍回到寧州來,千萬不能攻打固原城。
同時承諾,青海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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