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柳溪騎馬走在去往合水縣的路上。
浩浩蕩蕩的隊伍在山樑幾條羊腸小道上排成串,衣衫襤褸的賊兵牽馬拽騾埋頭走。
作為慶陽府群賊之一,白柳溪與其他首領並沒什麼不同,手下時多時少、兵力時強時弱,聲勢也同樣旋起旋滅。
唯一區別只在於,她是女子。
白柳溪是慶陽府北方環縣人,樂戶出身,但不會作曲彈琴,從小學的是舞刀弄槍,擅演楊排風,前年才開始學撲打,為二十歲後演孫二孃做準備。
結果沒來得及,遍地流賊造反,常演佘太君的班主老太太眼看生計成了問題,就想給她找個安穩地方說媒,也算不虧了自己手下名旦。
還真找著一個,官宦人家打算買她做妾。
這家人,最高做到從四品運鹽同知,要官位有官位、要地位有地位、要錢財有錢財。
唯獨,從四品運鹽同知是這買主的兒子。
同知大人看不上這事,不打算給錢;這邊同知他爹還一個勁要班主把人送過去。
事情就麻煩了。
後來老爺子派家僕來接人,就把戲班裡的人都揍了一頓,他們既不願讓家僕把白柳溪搶走,也不敢跟家僕們動手,男人們站在外面硬挺著捱打。
個個被打得鼻青臉腫頭破血流。
最後老班主去攔,卻被人一腳踢到心窩,眨眼就沒了氣息。
白柳溪和武生武旦們,抽刀的抽刀、掄槍的掄槍……說實話他們並不厲害。
儘管玩了一輩子兵器,但大多數人一輩子都沒和人打過架。
而且他們要說武藝,都很嫻熟,但他們練的武藝和劉承宗那種不太一樣。
劉承宗那種武藝,長久訓練的目的就是打準、殺人。
白柳溪這些人的武藝,長久訓練的目的是躲避和打不準。
一個劈叉坐在地上不斷搖閃,另一個以花槍一下一下扎得又快又急,但目的不是扎中,而是扎不中的精彩。
所以打起來比較尷尬,別人是照著要害招呼,他們是奔著別人躲過去劈扎。
用刀槍的都不太好使,反倒白柳溪提根棒子把四五個人敲得鬼哭狼嚎。
一時手重,打死了人。
後來她就帶戲班埋了老班主,在環縣山裡落草。
白柳溪能做首領,不是因為能打、也不是因為年輕好看,而在於她能找到糧食。
在她們這行當,尤其在陝西這個地方,人們最常點的曲目就是楊家將,而作為小旦,又很容易招那些達官貴人喜歡,常常在演出結束後陪老班主成座上賓。
久而久之,她知道不少大戶人家存糧的窖藏,隔一段時間就去偷偷摸摸挖一個出來,反正人多,即使被發現了,那些獨門獨戶的也大戶也擋不住,她分了糧食就跑。
她一直都很聰明,從來不告訴別人糧窖的位置,即使探路,也只找幾個武生武旦跟自己去探明虛實,只在做事時才讓別人插手。
可是即便如此,待到今年,糧食越來越少了。
不僅僅是知道的糧窖都被搶空,連年大旱,她們能搶的大戶人家存糧也沒多少,剩下的堡寨,也不是她們這些小賊草寇能搶動的。
秩序剛剛崩潰之時,人人都不知該往哪走,能提出個方向,就能趁勢而起成為首領。
但隨秩序崩潰已久,再想穩住下面的人,單能提出方向已經不夠了。
這件事對任何人都很難,而作為這時代的女子,更難。
手下人走的走、散的散,留下的也想幹點更激烈的事。
白柳溪落草這一年多,一直在努力學文化,主要靠隊伍裡的說書先生。
說書老爺子認識些字,能教她簡單的,但人家的工作主要靠博聞強記,說多了就把整本書都背了下來。
壞就壞在這老爺子只背過一本書。
水滸傳。
這讓白柳溪不敢在山上安營紮寨,她手下原本有上千人,散了散還要七八百人。
人家梁山王倫是三個好漢聚著七八百小嘍囉,她是十二個武生武旦,聚了七八百饑民。
白柳溪心想,她多聰明啊,算算日子,林沖快上山了,晁蓋也快該來了。
不能在山上,在山上待著她這個女子版的白衣秀士王倫會被林沖火併的。
整天正想這事呢,劉家兄弟就來了。
不是延安府的劉家兄弟,是慶陽府的劉家兄弟,劉五劉道江、劉六劉道海。
這倆兄弟是慶陽府的坐地虎,去年就跟早年起兵的韓朝宰合兵,兵馬上萬跟官軍在環縣打仗,打得遍地屍骸累累。
如今又帶兵往北走,嚇得白柳溪趕緊帶隊伍逃進山裡,躲著那些首領走。
若是男首領帶隊,也不至於如此,沒準高高興興就合兵了,可偏偏她隊伍裡男女參半,還收留了不少環縣、慶陽出名的花旦女子。
就像早前她想和韓朝宰合兵,韓朝宰手下的大將跳澗虎,開口就要把她們全部納走。
這東西很複雜,首先白柳溪不喜歡。
但與姐妹們商議之後,卻也不得不承認,有幾分道理。
她們一群無依無靠的女子,雖然都對兵器熟悉、有幾分武力,可單是養活自己的口糧便已身心俱疲,何況不但要防著兵、還要防著賊。
舉目皆敵。
這樣的情況她們又能撐多久呢?
勢必要找個人依靠。
找依靠說容易容易,說難卻也很難。
情投意合,亡命天涯也無妨;你情我願,權當搭夥過日子;實在沒有看上眼,奔著勢力找,能撞個矮腳虎那也算好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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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她們做這行的,班主早就說過,遲早尋個高官之主嫁了,總比塵世流落要強得多。
但若只奔著勢力,又何必找土賊韓朝宰手下呢?把自己洗洗送去韓朝宰那不行麼?或者跑到延安府北邊,直接去投最厲害的王嘉胤。
剛好就在這會兒,慶陽府群賊之間都在瘋傳,延安府的劉獅子率軍進駐慶陽,其麾下大將楊耀召集慶陽四縣的首領前去拜見。
白柳溪覺得這是個好機會,便點起人手向合水縣移動。
路上,她的大將問:“白姐兒,那劉獅子是啥樣人物?”
劉獅子,是一等一的厲害人物。
白柳溪也有大將,是個武生,號雲交月。
這也是女子,她倆自幼因長相周正,被老班主收養授藝,學習武旦技藝,白柳溪生得白淨高挑,便被起了這藝名。
而云交月呢,成長過程中出了一絲差錯。
白柳溪,聽名字就讓人如沐春,白中透翠。
雲交月,又是什麼景色?黑裡透亮。
倆人分明吃一樣的東西、練一樣的技藝,雲交月越長越高越生越壯。
怎麼形容呢?
戲班子沒倒之前,雲交月的成名曲目是從南方徽班學來的古城會。
她在裡頭演張飛,演關羽的武生戴上綠幞頭,比她低半頭。
好端端的刀馬旦,模樣俊俏,只因體態過於魁梧、膚色又有些偏黑,這才做了武生。
聽到雲交月發問,白柳溪搖搖頭。
說是拜見劉獅子,其實隊伍里人們都知道,她們到了要做出選擇的時候,必須要尋個靠譜的首領依附。
這種自身無法掌握命運的時候,人人心情沉重。
白柳溪久躲山中,就連楊耀召叢集賊的訊息都是聽別人跑來說的,又從哪裡知道劉獅子是什麼樣的人。
不過她還是像自我安慰般笑道:“聽說是能征慣戰的,該是個男樣雲交月。”
雲交月一愣,隨後笑道:“若真是男樣雲交月,那模樣生得想必是世間一等好男子,姐姐若配將軍千金體,倒也不虧。”
只是這樣說笑,白柳溪卻面露愁容:“莫說配不配,你看那水滸,世間男子兩個樣,貪財好色多無甚出息,反做出些大事的,又都不近女色,怕再將我心肝兒挖了下酒!”
“還真是如此,聽說榆林那王嘉胤也未娶妻。”雲交月嘆道:“小頭目各個妻妾成群,大首領全形單影隻,真是奇怪。”
白柳溪的隊伍沿環江南下,這河極寬,也叫馬蓮河,不過百姓更喜歡叫它馬傻子河。
因為這河非常長,彎彎曲曲從長城往南延伸,水也不好,既不能喝也不能灌溉,不招人待見,一直流到寧州才幹淨些,能勉強灌溉。
而且這河心眼不正常,平時能涉水而過,可到了夏秋雨季就暴漲千倍,沖毀橋樑、淹沒人畜田地。
這條河對寧州以北居住百姓最大的作用,是把山裡的柴禾衝到下游河灘,等水退了能撿柴禾。
沿著環江,經過兩岸被賊災戰火摧毀的荒蕪田地,走到距合水二十餘里與葫蘆河交匯處,周圍熱鬧起來了。
雲交月登上山樑瞭望,沒多久就持矛奔下山來:“姐姐,就是這了,東面山上連營十里旌旗遍地!你快登山看看!”
雲交月根本就不知道,該怎麼形容自己看見的景象。
她這輩子都沒見過如此景象,離著還有至少二十里遠,就能看見沿山樑向東延伸的山地間,一片密密麻麻的營地在旱作梯田上層層展開,一眼望不到邊。
恍然間好似遠遠看見一座鎮子,甚至說鎮子已經不合適了。
整個慶陽府即使是在萬曆年間,也只有十五六萬人,如今經歷數年饑荒與兩年戰亂,存活百姓散佈於四縣一州及廣袤山區。
雲交月十分確信,遠處山中駐紮的這支軍隊,比府城之外哪個縣人都多。
白柳溪和雲交月站在山樑上眺望獅子營,獅子營也正在看著她們。
在白柳溪看不見的山樑反斜面上,前寧夏鎮橫城堡管隊,現獅子營塘兵管隊戴道子率十名塘兵快速穿行。
這些仍穿著邊軍衣甲的戰士在山中按刀奔走,山下繞遠的道路上,一名塘兵騎頭馬領二十餘匹戰馬賓士出一條土龍。
而在東邊五里外的山樑上,另一隊塘兵已收到他們的旗令,知道有一支數百人的隊伍已進入獅子營方圓二十五里。
如今獅子營有塘兵三十六塘,每塘十二騎,各塘以八名寧夏兵、四名驛卒充任。
寧夏老兵戴道子麾下掌管四塘。
但其實獅子營的塘騎工作很難做,隊伍太大了。
正常情況下,他們習慣於在二十里外遮蔽隊伍,在這個距離,三千規模的標營分哨駐紮,能完全隱匿在群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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