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八,高迎祥送來封信,讓劉承宗在黃河上幫他找船。
他又搶了一把,手上的糧車有點多,韓城那邊官軍一堵,大隊車馬過不來。
劉承宗挑了挑,本來還想讓高迎祥從延水關過來,順便問問付仁喜怎麼有段日子不過來了。
派了倆護兵到延川一看才知道,浮橋沒了,被高迎祥毀了。
剛好傷兵們都能走路,劉承宗便點起人馬,帶兵出獅子灣向東南行進。
楊鼎瑞聽說他要帶兵去壺口看瀑布,也跟著跑了出來。
經過雲巖鎮,還讓甘肅兵瞧了瞧他們擊敗鄜州兵的戰場,還有鎮東的古城遺址,刻有云巖疊翠的摩崖石刻。
儘管是一群傷兵過境,還是把宜川縣東邊的百姓嚇得夠嗆,劉承宗趕忙讓韓家兄弟前去沿途安民。
否則照這架勢,跑到黃河邊百姓就都跑光了,借船租船也只能成為搶船。
兵至壺口,劉承宗看著山勢巍峨河水浩蕩,內心只有一個感覺。
生氣。
生氣自己為啥沒在黃河對岸,還生氣這旱災,讓黃河水量沒那麼大。
壺口這地方從對岸山西那邊看可太壯觀了,但從陝西這邊看就差點意思。
不過這景象對傷兵裡的寧夏新兵來說挺有意思:嘿,神了!黃河還有這東西呢!
看了一會兒,劉承宗叫韓家兄弟從瀑布以南沿河跑馬,徵集民船。
他對楊鼎瑞問道:“先生,這地方為啥不修個橋啊?”
“這以前有橋,元初蒙古兵攻佔山西,為發兵西渡,徵調民夫修過一座鐵索橋,國朝初年橋毀了,後來都用渡口,就沒再修。”
如今遍地賊寇,船也不好找,陝西這邊只找到六條船,山西那邊有個壺口渡,船倒是多些。
壺口以南八里有處旋灣,河面寬闊、水流舒緩,叫船窩,是山西商賈經營的渡口。
不過楊鼎瑞:“對岸在春秋時桑樹成林,所以古稱採桑津,船窩是近來百姓的叫法。”
又往南找了幾里,還是沒找到合適的船,高迎祥急得直接坐船渡過來了。
挺長時間沒見高師傅,他看上去又興奮又著急,道:“就這三十幾條小船,我的人得渡多久啊!”
劉承宗笑著問道:“高師傅,你有多少人啊,三十條船還不夠?”
“不夠!”
高迎祥大手一揮,臉上寫滿驕傲:“如今我部有兵八千,驢騾一萬兩千頭,光雙輪大車就有三千餘輛,你想想,這得渡到啥時候?”
說著,高迎祥露出自得之色,對劉承宗小聲道:“糧食更多,這些車三趟運不完。”
劉承宗算了算,高迎祥至少弄到八九萬石糧,才敢說這麼多車三趟運不完。
高迎祥看他低頭算數,臉上有忍不住的驕傲,但更多的是乏味,道:“這還多虧了你在清澗提出劃片打糧,左掛子和混天王沒進山西,你又回來打艾穆,半個山西的地主豪家……”
劉承宗被他說這話的模樣逗笑。
他認知裡的高迎祥,不苟言笑且沉默寡言,從來沒見過這麼多話且沾沾自喜的時候。
難得。
高迎祥這從黃河那邊渡過來,看身邊這一群傷兵,就連劉承宗自己都帶著傷,心說:獅子營這是迎戰賀虎臣傷亡慘重啊。
他有心安慰,便問道:“獅子營還有多少兵,放心,不用為兵糧發愁,有的是。”
“唉。”
高迎祥嘆了口氣,拍拍劉承宗的肩膀道:“下次啊,下次官軍再進剿,我去打仗,你去打糧。”
雖說糧食是好東西、財貨也都是好東西。
可這次真是把高迎祥搶噁心了,他這輩子都不想再打糧了。
劉承宗嘆了口氣:“獅子營死了不少好漢,等工哨回來,還有軍兵不到六千。”
“嗯?”
高迎祥為之側目,眨眨眼問道:“我記得,你率軍回陝擊艾穆,是帶了三千五百餘人,招新兵了?還招了不少。”
說著他就搖了搖頭,如今陝北的環境,已經很難再招到兩三千人了。
若說別的首領招募幾千人,那葷素不忌的倒還有可能。
但依照他對劉獅子的瞭解,一貫奉行精兵政策的劉承宗,只要不改變招兵條件,根本不可能在陝北招募上千人。
甚至正常情況下,一萬饑民裡頭有都夠嗆有五百符合獅子營招兵標準的。
可如今綏德以南、金鎖關以北,獅子營的勢力範圍裡哪裡還有上萬流民?
能逃的早逃了、逃不了該死的不該死的都死了,剩下的就在各個首領麾下。
又不是旱災頭兩年。
高迎祥滿面狐疑,怎麼力挫強敵兩次,獅子營的兵還越打越多了呢?
解答他疑惑的,是劉獅子輕描淡寫:“賀虎臣寧夏兵,不到兩千,降了。”
伴隨這句話,高迎祥暫時退出聊天室。
他只是說得輕鬆,其實在山西也沒少打仗。
入晉時麾下兵力上萬,被一場冰雹砸散,後來陸陸續續收攏人馬,沿途招募,兵變多了。
他搶到糧食之前官軍都不太想搭理他,只打了幾仗。
但在他搶了很多糧食之後,官軍就沒完沒了地從各種地方出現,也不和他打,就為搶奪輜重。
甚至有些部隊都不跟他列陣,直接馬兵撲上來就搶輜重,扛起一百多斤糧食扔馬背上就牽馬跑。
導致高迎祥打了好幾次傻子仗。
他走不了,那麼多糧食財貨,哪兒能說扔就扔。
何況就算扔,他扔進黃河裡也不能扔給官軍呀,所以明知道站著不動迎戰很傻,卻也只能那樣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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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劉承宗這,卻輕描淡寫地把寧夏邊軍的總兵官擊敗就算了,還收降了人家兩千人,一共才多少人來打你啊?
過了片刻,高迎祥才調整好情緒,頷首問道:“獅子,問你個事,你跟師傅說實話。”
劉承宗問道:“啥?”
轉過頭,高迎祥皺著眉頭非常認真:“你出生時候,有啥天降異象麼?”
他把劉承宗問懵了。
其實高迎祥並不像表現出的那麼認真,只是剛才調整情緒確實很難,緩了太長時間,他怕顯得尷尬,才插科打諢問出一句這個。
卻沒想到劉承宗很自然地點頭道:“有啊,我比皇帝大一個月,他是萬曆三十八年臘月初四生的,我是十一月初一。”
“這算啥異象……等會,萬曆三十八年。”
高迎祥想了想,突然瞪大眼睛道:“你說的是天狗食日?”
“高師傅你知道?”劉承宗樂了,道:“對,我娘說生我之前,天黑了整整一個時辰,穩婆嚇得沒找著路,一直到我哭了一聲,天才亮。”
高迎祥看著劉承宗接連點頭,他對那場日食印象非常深刻。
那時已經入冬,高迎祥初入走私馬匹這行當,踏著沙漠往南走。
邊牆的軍官已經賄賂好了,只差三十里就能安全入塞,可他運氣不好,趕上一隊出口外的夜不收回邊牆。
這種事被逮住就是個死,萬念俱灰之時天黑了。
之所以高迎祥印象深,不單單因為那場日食救了他。
還因為大概在劉承宗出生那會,高迎祥正在給老天爺磕頭。
高迎祥總結出了四個已知條件。
首先,永和縣那場冰雹,他覺得劉獅子極有可能是老天爺親兒子。
其次,老天爺生兒子那天,他在給老天爺磕頭。
再次,老天爺讓他當了兒子的師傅。
最後,他斷頭飯被劉承宗吃了。
在他給自己和劉獅子的師徒關係,蒙上一層神秘色彩之後,高迎祥覺得自己也是老天爺罩著的人了。
這輩子想死可能會有點難呢。
想通這事,高師傅心情大好:“我就說嘛,以後這種事要早點跟人說。”
“這事有啥好早早跟人說的。”
面對劉承宗的反問,高迎祥擺擺手,高深莫測:“你不懂。”
寧夏兵投降算什麼?
出生天降異象的人,對不對,沒降下隕石把你們都砸死,那叫上天有好生之德。
振奮起來的高迎祥看三十多條小舟在黃河兩岸往返運送兵員物資,輕鬆地拍了拍手:“下次啥時候進山西?我都安排好了,太原以南富裕地方,都安排了自己人。”
“下次再去山西,我們就有內應了。”
如今他這八千部隊,以山西饑民為主,裡面的陝西人已經不到三千了。
山西西部山民,幾乎是把前兩年陝北餓死人的情況重演了一遍,慘不忍睹。
幾乎一切都一樣。
窮苦地方怕死,就成百上千的從賊;富裕地方怕賊,就千方百計的剿賊。
陝北經受的磨難,山西一個都不少,甚至還比陝西更難過,畢竟陝西當年鬧旱可沒有這麼多成熟的老賊四處亂竄。
高迎祥心想,也就是劉承宗在清澗劃分了地盤,否則還不知道這次山西會亂成什麼樣呢。
不過他卻沒想到,劉承宗說:“我不打算去山西了,我打算去固原。”
“固原?那地方我熟啊,去那幹嘛,打糧?”
高迎祥年輕時在陝西的軍鎮來回跑,對各地都很熟悉,他說:“那邊雖然有王莊遍地牧地,可畢竟是個軍鎮,哪裡比得上山西富裕,你也不缺馬啊。”
“何況三邊總制府在那,你過去朝廷不得調大兵剿你?”
“剿啊。”
劉承宗道:“高師傅在山西呆的時間長,這段時間的事可能不知道,王左掛被官軍招降,王嘉胤攻佔府谷,早前杜文煥是來剿我的,因為王嘉胤的事,調回北邊。”
“這才有你用炮在延水關打了他一陣的事。”
王左掛被招降的事,即使高迎祥一直沒收到確切訊息,心裡也有所預期,只不過王嘉胤這事他還確實不知道。
這會一聽王嘉胤被圍,高迎祥當即就想帶兵解圍去。
不過轉念一想:“不對啊,杜文煥當時是在延水關駐紮的,他要是北上,駐軍延川不就行了,跑延水關做啥?”
“他故意的唄,你跟他打,正好落於下懷,他可能本身就不想去府谷打王嘉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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