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驛城被圍的第七個子夜,城內燈火通明。
慘淡月光照在大地,艾穆站在城頭,回望忙碌城中。
一枚枚通寶被分發下去,一袋袋泥土放在城門洞,剩餘乾糧分發進每個人手中。
軍士們正在拆卸戰馬蹄鐵,換用布料包裹,牲口的眼睛全部矇住,勒緊轡頭,不讓坐騎發出一點聲響。
一柄柄用鍋底灰抹過的腰刀與矛頭擺在街上,軍士們捂著鼻子用兵器刃部劃過金汁。
他們要突圍。
艾懷光在城上說:“父親,篝火暗了。”
他說的是城外的篝火,每日傍晚,城外流賊會在城外五十步燃起一串篝火。
篝火一夜添料三次,每次添料前都有接近一刻鐘的時間,火光暗淡,難見城門。
“傳令全軍噤聲,開城門。”
艾穆知道城外的賊首就在等他發炮,發炮則說明糧草不多、不用再珍惜火藥,只能準備突圍。
所以他自始至終不曾發炮。
其實最好的突圍方向是城西,但護城河那座石橋,戰馬踩上去太響了。
一旦在那被堵住,他們無法快速突擊。
這些守城工事,有時也會給突圍造成困難。
所以突圍的方向只能是高顯左哨駐守的城東。
細微的吱呀聲在城門洞響著迴音,兩扇沉重城門緩緩開啟,官軍立在城門洞裡,望向河對岸點點燈火的賊兵營地,大氣都不敢出。
停頓片刻,營地並未動靜。
一隊隊官軍依照事先安排,沿驛城南牆緩緩行進。
先頭部隊已行至東南角樓下,後面的部隊還沒未從城中出來,一隊隊官軍在角樓下駐足。
黑暗中沒幾個人能看見遠處,他們人挨著人、馬挨著馬,無聲無息。
西城角的篝火堆被人添進木柴,隨後一個又一個篝火堆重新把城外照得亮如白晝。
艾穆最不想看到的情況發生了,仍舊留在城裡的部隊不再出動。
沒過多久,角樓上傳來麾下千總的聲音:“將軍,請將軍突圍,卑職在城上為將軍斷後。”
“快下來,縋下來!”
城上沒有回應,只是有人在南門的城門樓上打起火把。
艾穆不再多言,率千餘部下向東一路摸黑行去。
很快就到了第一重壕溝,一袋袋泥土填出通路,人馬魚貫而過。
正當部隊行進半數,有人一腳踩空,跌入扎木樁的壕溝裡,儘管那人沒叫出聲,重物墜地的聲音依然讓不遠處的賊兵哨探警醒。
人聲越來越近,他們開始快步行進。
第二重壕剛剛填出三尺寬的小道,不遠處有賊兵舉著火把看過來,幾支箭矢射去。
“官軍突圍!”
尖叫聲劃破夜幕下的寧靜。
整個城東營地亂了起來,賊兵們披甲的披甲、上馬的上馬,還有些人甲具尚未穿戴整齊就拉出來檢查防線。
黑夜裡一切旗號都失去效用,艾懷光吹響了低沉的號角。
轟然之間,一支支隊伍越過尚未完全填平的二道壕溝,稍作集結,轉而向東突擊。
坐在帳中的高顯被號角聲驚醒,他猛然睜眼,帶著全身甲片碰撞的聲音起身,活動麻痺的雙腿,正撞上匆忙跑來報信的部下。
“哨長,官軍已經衝過第二道壕!”
高顯並不驚慌失措,他們都知道官軍一定會從東城突圍,而且距離突圍的日子越來越近,早就做好充分的心理準備。
甚至聽見官軍突圍的訊息,讓高顯在心裡鬆了口氣。
這七個晝夜,城內的守軍不好過,他的部下也不好過。
作為重點防備官軍突圍的防線,前三日每晚,都有一隊人夜不解甲;第四日開始兩隊不解甲,從昨夜開始,三隊不解甲。
這世上就沒有千日防賊的。
也就是多虧了官軍糧草不濟,否則再過兩天,他們所有士兵都要枕戈待旦,這樣的防守對他們體力與精神的壓力太大了。
他說:“傳令左右兩隊擺木橋包抄敵後,中後兩隊掛甲。”
不需要通知前隊,他的哨下兵分五隊,每日輪換營帳,前隊營帳的位置就在二道壕溝邊沿。
這會應該已經和官軍接上戰了。
果然,就在此時,遠遠傳來一聲湧珠炮的炮響。
炮火光亮朝向,就是官軍進攻的方向。
夜幕下的二道壕溝邊沿,已展開廝殺。
即使口中銜枚,也無法抵擋木刺蒺藜穿透腳面,當哀嚎聲響起,左哨營房外的火槍隊即向慘叫聲的方向進行射擊。
隨後戰馬仆倒,官軍步卒揚塗抹鍋底灰的腰刀殺來,一支支小隊在黑夜的掩護下向東突擊。
交戰聲將整個圍城營地驚醒。
劉承宗也像高顯一樣,渾身著甲坐在帳中睡覺,猛然間被炮聲與喊殺聲驚醒,當即竄出中軍帳喊道:“給西邊傳令,不動!”
城南營地有大軍雲集,各部隊都被驚醒,在各自首領命令下集結人手。
最快趕來報告的是鍾豹所率家丁馬兵,隨即楊耀親自奔馬馳來問詢命令。
劉承宗望著燈火通明的城頭,端起望遠鏡朝城上看了看,道:“城上還有人,高哨長未必能攔下所有人,楊哨長引馬兵向東去五里外截擊官軍。”
隨後曹耀、馮瓤整頓軍士聯袂而來,劉承宗指派馮瓤率部前去馳援高顯,把曹耀的炮哨留在軍中。
城外黑燈瞎火,炮哨的火炮一片散子打出去,沒準打自家人比打敵人更疼。
“你守住中軍,別讓他們從這突圍,馮瓤!”劉承宗上前叫住即將啟程的馮瓤,道:“告訴你的人,一旦銜尾追上敵軍,交戰後就喊,艾穆已死降者不殺!”
馮瓤聽到命令楞了一下,旋即重重點頭:“將軍放心,我明白,把艾穆逼出來。”
他想起延水關路誠陣亡的那個夜裡,本來路誠不會死,但為阻止麾下士兵潰散,燃旗做燈,這才遭受數次炮擊,導致被木片扎傷而亡。
城東戰場上全亂了。
千餘官軍只有四百餘人越過二道壕溝,餘下的官軍在壕溝西側擁堵,有幾個人失足墜入壕溝被扎死扎傷,後面的人都不敢往前走。
他們花了很長時間,才重新整隊,找到前軍在壕溝中填上的土橋,不過跨過二道壕溝,環境就一個天一個地了。
到處都是哀嚎計程車兵,二道壕溝之後,撒了遍地的木刺蒺藜,甚至還混著些鐵蒺藜。
最氣人的是,這些鐵蒺藜來自驛城外南北二部的輜重,如今卻返過頭用來扎他們自己人。
儘管突圍前他們鼓舞了一遍又一遍計程車氣,真等到這會,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裡隨時有顆鐵蒺藜讓人變成殘廢?
後面士兵在壕溝西側往前進,前邊計程車兵卻在壕溝東側擁堵不敢前驅。
整支突圍隊伍被分成了三段。
但高顯部的戰鬥並不輕鬆。
他的人太少了。
最先投入戰場的前隊僅有八十餘人,在轟出一炮之後,招來官軍突圍的馬隊自側翼突襲,把隊伍分割成數段。
隨後幾支突圍的官軍步兵隊一衝,便被打得不敢再做據守。
好在他們在大隊編制下還有什與戰輔兵這兩道保險,被切割後的小隊依然能保持些許組織,紛紛向後陣營地退去。
防務旋即由高顯親自率領的中、後兩隊接手,依託營地工事繼續阻擊官軍突圍部隊。
這邊的戰鬥就輕鬆多了,因為有營地外的篝火,好歹有些亮光,人們心裡也不至於那麼恐懼。
但低下的可見度,還是給官軍馬兵創造出神出鬼沒的機會,他們數騎一隊,一會兒從左邊衝出來、一會兒從右邊衝出來,一會前一會後,給高顯部士兵帶來極大壓力。
高顯的分兵五隊也起到作用,左右兩隊遠離戰場,自側翼進行包抄。
他們知道戰場上哪裡有鐵蒺藜、哪裡沒有,迅速透過佈防的缺口,移動至二道壕溝的南北兩側,向中間匯聚,試圖從中間切斷敵軍。
不過他們也沒想到官軍被鐵蒺藜嚇住的規模。
兩隊人在黑夜裡也看不清,一南一北遠遠望見幾個官軍,就以包夾之勢壓迫攻去。
離近了才發現好幾百人堵在壕溝兩側,這會再想撤退也已經晚了,只能硬著頭皮打上去。
黑暗中人們不敢散開陣線,打得非常剋制,可在近身搏鬥裡又尤其激烈,有時會用關中話與陝北話互相叫罵,有時會依照刀光分辨敵我。
更多時候人們都很沉默,聽見身側不同口音抬刀就刺。
很快,馮瓤的部隊渡過文安驛河干涸的河床,自兩道壕溝的夾縫地帶抵達戰場,加入這場混戰之中。
旋即,戰場上響起馮瓤部的喊聲:“艾穆已死,降者不殺!”
叫喊聲在戰場上此起彼伏,不但有獅子營戰輔兵的喊聲,甚至有些關中兵也跟著喊了起來。
一時間還困在一道壕溝之後的官軍開始向驛城撤退,兩道壕溝夾縫的官軍大面積放下兵器投降。
文安驛城上的火炮,也在此時響了起來。
他們在朝著馮瓤部射擊,小口徑的實心彈與散子在空中掠過,朝壕溝夾縫每一寸土地傾灑鐵子。
隨後曹耀在城南等候多時的紅夷炮也響了起來,不僅僅是紅夷炮,還有將軍炮和佛朗機。
圍城七日,雙方火炮從未像今夜般全力開火。
驛城東南角樓在火炮第三次齊射時被轟斷樑柱,整個傾塌下來。
佈置在東南的四門火炮也因此啞火。
王文秀旋即率部渡河,直向南門壓去,截斷想逃回城中的官軍退路,曹耀的火槍手也隨之壓上,在刀盾手的保護下向城上守軍射擊。
眼看退路已斷,沒有後續官軍支援上來,突破高顯陣線的馬兵們不再戀戰,紛紛向東突圍而去。
而被馬兵與將領丟下的步兵們仍然陷在苦戰之中,只能眼看周圍舉起火把的敵軍越來越多,將他們團團包圍。
劉承宗坐在中軍土山的石頭上,瞭望戰場,他從未聽見過如此多的淒厲叫喊撞入耳朵。
很快,一名名前來報信的馬步兵在土山下彙集,把各部戰果彙報上來。
“炮哨與後哨正在和敵軍交戰,城上還有至少二百守軍,請雲梯。”
兩架雲梯被派上戰場,旋即王文秀部開始強攻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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