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一百三十二章 問問祖宗(1/2)

作者:奪鹿侯
 夜風寒涼,朦朧月光照在王莊堡山峁。

峁上堡牆下燃起間隔不遠的火盆,穿獅子營兵衣、外罩邊軍棉甲的漢子們圍火盆而坐,侃侃而談。

劉承宗帶著被堵住嘴綁著手的李卑,走過幾處兵堆,聽見口音迥異旁人的漢子正說著什麼,隨即駐足靜聽。

“俺叫陳欽岱,左哨中隊二什掌令,做過賊當過兵,從前是榆林鎮猛如虎將軍部下。”

聲音渾厚,透著別處古怪口音,聽著像個蒙古人,可漢話說得偏偏又挺正宗,只不過不是這裡的話。

劉承宗看那掌令的背影,倒沒有想象中魁梧,個頭不高,穿著棉衣棉甲,看著倒還算結實。

他用胳膊碰碰李卑,小聲道:“你的兵,猛如虎部下,也不知道猛將軍跑哪去了。”

有人問那陳欽岱:“你是李卑的兵,怎麼成了左哨的人?”

左哨都是馮瓤的兵,按說兵力構成不該有李卑的部下,除了最早的幾個邊軍、老回回手下賊子,就該是延水關的降兵。

陳欽岱道:“本是後哨,可馮哨長戰場上給俺半碗炒麵,俺就跟馮哨長了,將軍叫介紹自己,俺生在土默川,煽過牲口打過鐵,也能正骨,恁誰的骨頭錯了,找俺來按好。”

這麼一說,劉承宗就明白了,馮瓤是個捱過餓的,哪怕上戰場,身上都得揣吃的。

“俺爹走得早,沒見過,娘是達子俺也是達子,教俺的漢話跟山西陝西都不一樣,恁誰知道山東在哪?”

這個問題有點高深了。

幾名掌令面面相覷,說不出個具體位置。

有人說在東邊。

有人糾正說東邊叫遼東,產東虜。

還有人說遼東就是山東,別人不信,說他瞎說。

陳欽岱很失望地搖搖頭:“算了,別人說哨長知道,回頭俺問哨長。”

劉承宗道:“山東布政司轄遼東都司。”

一眾掌令官這才看見他,趕忙起身問好

“將軍。”

“將軍。”

劉承宗拉著李卑擠進人群坐下,對陳欽岱道:“接著說,你是土默川人,怎麼進漢地了,還做賊?”

土默川是俺達汗的地盤,嘉靖年間白蓮教雁北首領趙全率徒眾進入土默川,招攬邊地百姓前去耕種,使土默川有漢民數萬。

他們開墾田地建築屋舍名為板升,助俺達在草原修起青城,蒙語音庫庫和屯,為後世呼和浩特。

“漢子叔叔和達子舅舅打仗,娘帶我躲進漢地,在大同叫邊將騙了,跑到榆林買了幾畝荒地,俺娘受凍落下病,借了大戶湯藥錢,病沒治好錢也還不上,地沒了,那年俺十歲。”

陳欽岱這番話,讓劉承宗想到了十六,一個孩子很難靠自己活到現在,他問道:“後來你遇見了猛將軍?”

“俺給脖子上插過四次草標,每次都吃不飽,最後要走,那鐵匠不讓,叫俺拿鐵棒敲了,偷他的馬拿他的刀,搶。”

陳欽岱說著,抿起了嘴,表情變得複雜,不是害羞而是尷尬:“搶過幾年,後來,後來俺搶了猛如虎將軍。”

幾個掌令官叫起好來,有人問:“打沒打過?”

“沒打過,打過俺就不給他當兵了。”

劉承宗也撫掌大笑,原來這陳欽岱是被猛如虎揍了一頓,這才給人家當了兵。

他揮手示向旁邊,問道:“你們呢,都說說,從前是哪兒的兵,怎麼當的兵,不用站,坐著聊。”

有陳欽岱在前,篝火邊幾名掌令也不再不好意思,聞言依次介紹。

只不過這一次,他們不再互相介紹,而成了對劉承宗介紹自己。

“小人李千龍,榆林鎮從軍兩年,天啟六年歸家做了驛卒,將軍搶驛站,說能讓爹孃吃飽,現塘騎二隊一什掌令。”

“屬下齊雲象,固原營左哨二司殺手,朝廷不發餉錢,沒餓死我,可我娘餓瞎了眼上吊了,婆姨餓得帶娃娃改嫁了,我知道朝廷沒錢。”

齊雲象說起這些時,望向李卑的眼神讓人害怕:“可我家都沒人了還怕啥嘛……現前哨後隊五什掌令,將軍啥時候打到固原去,我給老孃遺骨請出來,弄個棺槨再放下去。”

“該我了,屬下金譜,右哨左隊三什掌令,從前是榆林鎮路將軍家丁選鋒,將軍屍首是我送回老家的,送回去安葬後也不知該去哪,留在榆林吃不飽,也確實不想給朝廷當兵了。”

金譜很愛笑,只是這會笑得很苦澀,小心翼翼看了劉承宗一眼,道:“將軍,其實不是我們打不過你,我們整天吃半飽受訓打仗,出兵卻要先搶百姓糧食。”

待劉承宗點頭,沒露出生氣的神色,他才敢接著說道:“後來我往南走,遇上固原來的楊百總,就又投到將軍麾下,我覺得這就是命,老天爺不讓我當順民。”

劉承宗笑道:“這也是緣分。”

本來都把你放走,你自己安葬了將軍轉了一圈又回來了。

最後一個開口的掌令官,言語裡有幾分愧疚:“我叫鄭虎,是李將軍的兵,精兵,二百騎把老回回從黃龍山攆到口外。”

劉承宗一直在觀察李卑,先前幾人,不論李千龍、齊雲象還是金譜,李卑眼中都有同情哀傷之色,直到這鄭虎開口,李卑滿眼憤怒,掙扎要站起來,被身後家丁按住了。

鄭虎看他這樣也很害怕,但終究此一時彼一時了,還是說道:“李將軍待我們好,我們吃什麼他就吃什麼,我們吃多少他就吃多少,有時東西少,一隻雞不夠隊伍分,他就不吃,分給操練最好的或最瘦弱的兵。”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

“可將軍,吃不飽啊,我們寧可你多吃點,你吃撐,吃一碗倒兩碗,讓我們吃飽。”

鄭虎嘆了口氣,心中似有萬千言語,卻啥都說不出:“打老回回,吃過幾天飽飯,帶回去那麼多死馬,讓榆林的長官們搶走,戰利都上交了,說發下來;斬獲的首級餉銀,也說後面發下來,都沒有,就給了些官職,幾個官職不夠弟兄們當飯吃。”

“我知道將軍好,將軍跑了我也跑,可將軍沒跑出去,讓馬把總自己跑了,我們怎麼辦?死,容易,我們弟兄沒了兵器甲冑,都準備等賊人拿刀過來就拼,拼一場。”

鄭虎說到這再也說不下去,換了坐姿,五大三粗的漢子把腦袋埋在膝蓋裡,再抬起頭帶著臉上淚痕與哭腔朝李卑喊道:“可他們端著粥來了啊!啊!”

李卑的掙扎停了。

就像被鄭虎嚎啕大哭抽走了脊樑。

起初不知誰被他的哭聲勾起思緒,劉承宗聽見身側另一邊的篝火旁也有人在低聲啜泣。

後來哭訴聲越來越多,以至此起彼伏。

飢餓,似乎成了榆林、固原兩鎮邊軍共同的痛苦記憶。

“你們李將軍沒做錯什麼,他做的事都對,別怪他;他也不會怪你們。”

劉承宗拍拍李卑,又跨過火盆安撫鄭虎,才對幾人道:“我叫劉承宗,你們都知道,但你們不知道我在天啟元年就是秀才了,那年我多大?我是延安府最小的秀才,神童。”

“我大在儒學做過訓導,在米脂做過典史,後來在延安府做稅官,收不上稅被下獄了,百姓都窮啊,怪得了誰?我沒法考舉人,跟我哥去考武舉,半路被攆出來,跑到榆林鎮當兵。”

“從當兵到歸家,沒領著過軍餉,餓得很,但我可沒想過要反,最後是堡裡沒吃的,被放出來了,放出來我回家,家裡餓不著我,我們全家都吃過朝廷的祿米啊,誰反了我們也不能反,對吧?”

“北邊村子遭賊,延安衛千戶到山裡訛糧,要了一千五百頓乾糧,給他湊啊,他拿著我們的糧食,跑到北邊,讓賊子把老百姓腦袋割了,拿回去換功勳。”

“誒,別哭了,你們是不是打過個搶王莊的虎將?”

聽劉承宗這麼問,鄭虎止住哭聲,還是委屈的上氣不接下氣,點點頭:“甘泉,我們追了他一百七十里。”

“你們殺錯人了,那個虎將是我,饑民衝進我家的山裡,壞了我們的田地,俘虜說那邊有個王莊很富裕,那會我還是沒想反,只想搶點糧,讓族人活下去,可你們猜如何?”

劉承宗環顧周圍,就連李卑都不自覺用眼神看著他,見他望來,又瞥到一邊。

鄭虎和李卑都傻了,殺錯人了?

劉承宗笑出一聲,對左右道:“沿途村莊俱是無比破敗,現在延安府的村子,還有人住的,都不是靠近小溪、就是靠近河流,即便如此也只是混個溫飽而已。”

“那個王莊不一樣,這幾天我就沒見過那麼肥的田,我一直以為西川河斷流了,到那才知道,是王莊築壩,把河水攔住了,打破王莊,你們知道有多少糧食麼?”

劉承宗抬起一根手指,讓人去猜。

陳欽岱猜一百石,被齊雲象恥笑:“好歹要一千石啊!”

“一萬石!”

劉承宗說:“糧食在山窖裡都成酒了,整個莊子都是糧食腐爛的香味,陝北不是沒糧食,糧食它就在那,就那一個王莊,夠一千邊軍吃一年,這是天災又何嘗不是人禍?”

圍坐在旁邊幾處火盆旁的掌令兵,也注意到劉承宗在這,他們紛紛在外圍坐下,聽劉承宗說什麼。

“陝西是第一次遭旱災?洪武年黃河斷了,能從河灘走到對岸;成化五年赤地千里,朝廷免了夏稅四十五萬石;從成化到弘治陝西山西河南山東北直隸連著旱了十七年,正德年大旱、嘉靖年大旱、萬曆年大旱。”

“只有這次,朝廷不免稅,朝廷在加稅,是朝廷不知道百姓已經成什麼樣了麼?朝廷知道。”

“李將軍說保舉我個千總做做,各哨都傳開了吧?”

劉承宗環視眾人,陳欽岱齊雲象等人點頭,其實人們心裡還有點期待呢。

他做了千總,下面的人也會得到官職。

不過緊跟著就被劉承宗潑了盆冷水:“我做千總,或者營內誰把我殺了,拿我的頭給朝廷換個千總做,朝廷已經這樣,當官的吃飽了,你們能吃飽麼?”

鄭虎率先道:“吃不飽,李將軍都吃不飽!”

齊雲象也道:“誰願意招安誰招安去,我不招安,將軍不招安我就跟著將軍,將軍招安我就去別處,跟著朝廷吃不飽飯!”

隨後更多掌令紛紛附和,最後揮拳高叫:“不招安!不招安!”

“不招安就對了!”

已經到這時候,劉承宗無法再坐著跟眾人說話,他身邊聚集了數十名掌令,還有更多掌令官正向這邊聚集。

他站起身抬手製止了眾人高呼,說道:“你們是掌令,這職務在官軍裡是每隊一個,你們是每什一個,做的就是糾察風氣、團結軍兵情義,瞭解什內情況,有誰識字,舉起手來我看看。”

這可真是有意思了。

人們面面
本章未完,请翻下一页继续阅读.........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页>>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