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九,部隊晌前經清澗縣城,下午便進了延川地界,很快由進入清澗、延川、安定、膚施四縣交界的山區。
劉承宗等人一隻腳已經邁入家鄉,兩隊邊軍,劉隊都是無家可歸的流民入伍、曹隊皆是曹耀的山賊老弟兄,就找不出一個有明確目標的。
當下皆跟劉承祖走到哪算哪兒。
至多再在山裡歇息一夜,以他們日行六十里的速度,明天就能抵達延安府膚施縣龍王廟山下的興平裡。
他們第一個目的地就是興平裡,劉氏兄弟的家鄉。
這會誰都沒主意,想的就是先看家裡、家族能安排幾個人住下,該幹活幹活、該吃飯吃飯;家族安排不了,就只能請老爹劉舉人上延安府城問問。
能拉個有膚施縣、延安府支援的小團練最好,如果不能就試試為別人頂徭役,馬伕、巡攔、鋪司兵。
還可以看看民壯,也就是大明官方的民兵組織——再求其次,大戶的地主團練。
如果全都不行,就只能劉承祖和曹耀兩個管隊分頭合作,一隊在地方打探訊息,一隊在山裡養精蓄銳,要麼尋富戶打糧、要麼尋山賊剿匪。
淪落到這一步,他們就跟正常人完全割裂了。
佇列行進在陝北的山谷裡,打馬在後的劉承宗心不在焉地甩著馬鞭,想著回家該怎麼想辦法安置曹耀等人。
突然,前隊亂了起來。
人們紛紛伸著胳膊看向遠方,引得劉承宗不禁也抬了抬一直垂著快遮住眼睛的缽胄眉庇。
在高低起伏的山脈另一邊,數道黑煙沖天而起。
看到黑煙的第一時間,劉承宗本能的想到有村子被燒了。
讓他激動的後腦一陣麻木,全身像通了電般戰慄、兩臂寒毛豎起,不由自主握緊雙拳,將雁翎刀尾繩打結掛於革帶。
劉承宗不是沒見過血的雛兒,但此時很反常,應該害怕卻沒害怕就是反常。
冷兵器搏殺,哪怕上陣一百次,第一百零一次還是會恐懼。
恐懼不奇怪、恐懼也不可恥,軍人操練目的就是克服人性中的恐懼,用紀律、戰陣、裝備、技藝以及集體的力量來加強信心戰勝恐懼。
可看到黑煙想到燃燒的村莊、想到村莊就想到高大糧倉、想到糧倉就生出非分之要把它據為己有。
因此激動,才羞恥。
一衝黑煙,輕而易舉把劉承宗心裡燒柴還肉的儀式假象打得稀碎。
他的思維方式變了。
尾繩也叫刀帶或手繩,不論在環首、刀柄留孔還是纏刀柄繩留出一節,都是一樣的作用,防備騎兵刀在拼鬥時脫手,所以在平時把兩端繫住,戰時套在手腕上。
把它掛在腰間革帶左側,算臨戰起手動作,拔刀時右手先穿過左邊尾繩再拔出腰刀,使刀帶套在手腕,即使拼鬥脫手也不至丟刀。
解放後新中國騎兵也將馬刀手繩稱為保險繩用過一段時間,進入和平年代後擔心傷人、摔馬,也有馬上使用熱兵器取代馬刀的原因,最終使保險繩塵封於歷史長河。
掛好手繩,劉承宗轉而將小梢弓提在手上,夾緊馬腹自道旁穿過佇列,上前對兄長劉承祖揚弓指道:“是在燒村子。”
可沒等他說出口,管隊劉承祖已抬起手來:“獅子引斥候翻山瞭望,見事先報,不要衝動。”
“傳,全隊披甲!”
劉承宗沒再多言,當即解下貓籠、把蒼彪也讓小十六尋地方拴好,與兩名斥候並馬前驅,臨走回頭望了一眼。
黃土漫天的官道上,邊軍們翻身下馬互相幫助穿戴甲冑、整理兵裝。
他們臉上沒有恐懼也很少激動,滿是渴望的興致勃勃與躍躍欲試,這一幕沖淡了劉承宗心中的羞恥感。
‘原來都和我一樣。’
延綏鎮邊軍缺馬,魚河堡這兩支被遣散的小隊更是如此,別管是劉承祖還是曹耀,部下都是三馬七步。
十來匹戰馬,弄不好到了膚施縣,為維持生計還要賣掉或宰來吃。
黑煙看著近,跑起來卻遠得很,劉承宗帶兩名斥候穿山而過、黑煙仍在遠處,等爬上第二座山峁眼前才豁然開朗。
伏在山峁,劉承宗緊緊地攥住拳頭,他們確實是遇了匪。
這是個坐落於山峁溝畔的村莊,溝畔南北兩側皆是小山峁,因乾旱時期遠離河流,四周被開墾的農田大塊龜裂,錯落幾十戶民居自西向東,村莊腹裡是座土圍子。
他在山峁上看的清楚,丈高的黃土圍裡,有面闊三間、進深三座的大宅,馬廄糧倉一應俱全。
廝殺在土圍外已落入尾聲。
濃密的黑煙從村莊兩頭升起,鄉間小道遍地屍首,處處是揮舞兵器高舉火把的流寇,將火勢蔓延向村中。
紛亂人群分不清誰是民、誰是匪,只知道逃命的、追趕的、堵截的、圍攻的,喊聲嘈雜。
都殺紅了眼。
有個老者在靠近村莊邊緣農家小院的懸樑上吊,沒來得及把自己吊死,被倆躍入柵欄的流寇拽下,一刀劈在脖頸子上,濺紅滿地。
土圍子裡大戶好家有三四十人,男丁攥槍矛於牆上,婦孺在院裡忙搬運磚瓦木石。
流寇勢大,持刀棒火把圍住土圍、叫罵勸降的便有數十人,更有百餘人散佈村中,逐門逐戶尋覓財貨、姦淫擄掠。
好家的好說的不是品德,是家境,指有錢有田有糧的富貴人家,這年月的陝西也就只有地主才是良家了。
土圍外賊人扯著嗓子叫罵,隔三百多步的山峁上劉承宗勉強聽出囫圇意思,這夥人確實是山裡有寨的賊,與村裡地主還沾親帶故,叫的是二伯,血洗村子的原因也沒別的。
要糧,沒給。
人聚的最多的地方還立著杆白旗,旗上歪歪扭扭寫了個鷹字,大約是山寨匪首的外號。
稱呼親歸親,村裡遍地血可沒留半點情面。
裡頭人不死光絕不開門,外頭人做事更絕,明顯有備而來,首領在前頭喊話叫罵,後頭人聚在一起,幾個穿破舊鎧甲的逃兵放下肩上扛的麻袋,倒下一地石頭蛋,向樹幹裡頭灌著。
他認出,被人圍著那個四尺長、一人合抱的大玩意是尊木筒炮。
魚河堡有鑄鐵炮、鑄銅炮,也有堡內軍匠自己造著玩的木炮,因此他很清楚這東西的厲害。
木炮口徑不能做大,做大就炸,因此比起碗口炮、佛朗機炮甚至遼鎮的紅夷大炮,它就像個大玩具。
但只要不把它當成炮,就依然是一具非常有威脅的大型兵器,就像一個能打六七十米的單發大噴子。
“速告兄長,賊寇百餘,有逃兵至少六人、木炮一門,村內富戶土圍保不住了。”
劉承宗看看木炮那同拳頭差不多的口徑,再看看土圍子兩扇看起來挺厚重的木門,已經能猜到接下來會發生的事。
趴在山峁上,他腦子裡什麼都沒想,只是靜靜看著,靜靜看那一道黃土圍隔出兩個顏色不同的世界。
土圍外,聚集人群穿著看不出原色的破爛衣裳,只有土的灰與血的紅。
土圍內,焦急的人們則是各種布料鮮豔顏色,衣裳還有明暗相間的花紋。
就在斥候翻身上馬報信這會,土圍上有個頭上簪花的男子提弓繞至一側,這人張弓搭箭極為熟練,瞄準了一箭放出去,圍子前喊話那人應聲射倒。
隨後又接連開出三箭,射翻兩人不說,還射傷了指揮裝填木炮的鎖甲逃兵。
土圍上人們轟然叫好,土圍下賊人則猛然散開。
賊人不過烏合之眾,區區三箭,就叫土圍外上百賊寇慌了神。
目睹這一幕的劉承宗不由自主攥緊了拳頭,兩眼死死盯著土圍子外,就見那被射傷的逃兵並未逃跑,似是被箭傷激起兇性,捂著肚子雖不能戰鬥,揚臂推開上前幫忙的袍澤,指著木炮叫罵。
那門木炮還是被人抬起了,烏泱泱的人群衝向圍堡大門,轟的一聲巨響後,漫天硝煙。
劉承宗久久皺著的眉頭,舒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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