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間,風起雲動,頭頂的蒼穹是濃重的鉛灰墨色。
一聲巨響劃破了重雲密佈的天空,天色如晦。
驚雷一道又一道凌空降下,將山巔之上的絕寒空氣撞擊出滔天風雪寒浪。
屍消鬼去的人間難得的清淨平和並未持續太久,再現異象。
風雪愈烈的人間裡,蘇靖佇立於寒雪山巔之上,一雙墨玉清亮的眼瞳裡,光華斂動。
蕭索的長風不斷掀起她的白衣與黑髮。
她靜靜地看著眼前那扇虛浮緊閉的大門,一動也不動,宛若已為這片天寒風雪裡的堅石融為一體。
山河不語,玉蟾西沉。
直至東方升起一絲微亮的白色曙光,她低垂掛霜的睫羽才輕輕抬起,遠遠地看了一眼天光。
負在身後結霜的手指微微一蜷,她思索沉默片刻後,轉身準備離南朝東而去。
誰料,寂寂回身一瞬,一襲如焰紅衣隱現於風雪素縞之中。
東方的初日在二人之間徐徐升起,光芒從二人身上漫過來將兩人的身影投做剪影,空氣彷彿有瞬間的凝滯。
四目相對,風雪無言。
冰冷而危險的氣氛在這場霜降的初陽裡越來越濃郁。
紅衣如火,白子落在她的腳邊,她黑髮如絲如練,四下飛散。
尹白霜瞳孔裡還有著最後一縷朦朧夜色未散,冒著森森寒氣混雜著道不明的怒怨之意。
平日裡於蘇靖針鋒相對時,她的目光就冷極戾極,眼下看她的視線更是仿若覆雪的冰刃,欲將她血肉身軀裡藏著的骨頭盡數削剔出來。
那飽含恨意目光裡纏繞著太多複雜的情緒,蘇靖如何不懂著這種眼神意味著什麼。
只是此刻她卻無心情與她周旋。
“讓開。”
尹白霜一步踏出,山巔地面間驟然暴突起數十根冰柱,重重封住蘇靖的去路。
她煞氣騰騰道:“今日,你哪也去不得!”
換做以往,對於此番針鋒相對的挑釁,以著蘇靖的脾性,定是會與她好生鬥上一鬥。
可今日不知為何,她的戰意興致並不高漲。
蘇靖側目看了一眼升得越來越高的太陽,難得語調放輕緩了些,並無素日裡的寒冷之意。
“天亮了。”
尹白霜眼眸低壓,沒有說話。
蘇靖轉過目光,定定地看著她,認真說道:“他沒帶傘。”
平平淡淡的四個字,輕而易舉地化去了四周殺機凜然的數十道參天冰柱。
尹白霜眼瞳漆黑深邃,彷彿就連天光都難以照亮她的眼瞳。
“蘇靖,你當真是我見過這世上最厚顏無恥之徒。”
她唇齒冷冷輕啟,字字如寒針落地:“你早已知曉他的身份,卻欺瞞得嚴絲合縫。
而今,真相大白,你覺得你還有什麼資格留在這裡,等他出來?”
蘇靖心口隱隱刺痛,手指微蜷,眼神卻是固執的:“等與不等,你說了不算。”
尹白霜目光一低,卻是發現了什麼,方頭剛剛隱下的殺意瞬然再起。
她死死盯著唯有用靈視之能才能看見的那縷紅線,她勃然大怒。
“一線牽!誰給你的膽子!”
剎那,她面容如冬夜寒霜般冰冷,滾滾盛怒風雪裡,一頭玄冰化成的蒼龍自山畔崖底騰然而起,捲起的厲風掀起大紅袖袂。
雲氣翻滾,大雷天音陣陣,蒼龍自蘇靖頭頂盤旋匯聚,口噴紫黑霜氣,偌大的山崖瞬間如成千年大雪山般,凍死萬物!
蘇靖足下紅蓮湧動,髮絲飄舞間陣法輪轉,自形一道火蓮結界,將這漫天冰霜隔絕在火光之外。
兩股極炎極寒的力量相互抗衡,蘇靖斬情劍懸於腰劍卻未出鞘,顯然並無戰意。
尹白霜如觸逆鱗,掌心自凝霜花,匯聚成一柄冰劍,身後冰霜蒼龍咆哮而起。
天地霜清皆化於她手中劍內,一時間光華耀天,她與手中劍隨著龍身搖曳而上,速度之快在空氣中留下的風痕肉眼可見。
冷冽的劍華劈開天幕,以至於天光愈盛。
這樣蘇靖清冷的眉目間也浮現出了一縷難掩的躁意,她抬起手掌正欲壓向腰間佩劍。
冰火對陣交織的狂風撕扯著她的髮絲與白衣,袖袂獵獵,尾指間輕忽縹緲的那根紅線,宛若真的被狂風所吹散一般。
這變化發生的太突然,蘇靖眼瞳猝然緊縮成針,瞳孔瞬間緊縮成細線。
一線牽,乃是太玄秘術,雖虛無縹緲不可觸碰沒有實體,卻也不是風雪能夠吹散的。
只那一個瞬間,一股極端寒冷的麻意爬上她的脊骨。
蘇靖遍體生寒,剛抬起的手如被抽空力氣般松垂了下去。
手指顫抖,指尖青白。
襲殺而來的冷劍轉身即逝,擋住了嚴寒風雪的強大蓮火這一刻竟是如同凡火般脆弱可碎。
尹白霜手中雪白的冰劍輕而易舉地破開火光,朝她迎面而來。
可蘇靖卻只是失魂落魄的看著前方,無光暗淡的墨瞳裡分明沒有倒映出任何景物。
對於尹白霜的劍,她甚至沒有任何躲避與反抗,既不掙扎,也不架劍防禦。
劍尖毫不收阻地沒入胸膛,在雪色的白裳間開出一朵悽紅的花。
尹白霜力道之大,徑直帶著她的身體逼退數步。
蘇靖腳步踉蹌,血珠洋洋灑灑地在雪地裡留下一串串鮮紅的痕跡,她卻彷彿感覺不到疼痛似地。
周身上下宛若被風雪凍得麻木,雪白又單薄的衣裳在風裡輕輕拂動著。
她的面色蒼白如紙,溫熱鮮紅的血自她緊抿的唇角慢慢溢位。
直至她站穩身形,長長青絲遮掩著的柔弱雙肩這才後知後覺地感受到了透心寒骨的痛意。
蘇靖抖著掛霜的眼睫,虛虛抬手,試圖去握彌留於風中緋紅之線的痕跡。
但最終,只是山月不知人事改,無論怎樣的期許與等待,都似指間輕煙,縹緲無痕。
一切終成,鏡中花,水中月。
尹白霜冷冷抽劍,眉宇間戾氣未消,煞氣凍結的杏眸看著她指間消散的痕跡,亦是露出幾分不解的神色來。
她並不認為,眼前這個厚顏無恥的女人當真會因為畏懼她的怒火,而主動消散術法。
心中並沒有因為重創對方而感到半分解氣愉悅,彷彿冥冥之中自有感悟一般。
尹白霜的心頭也蒙上一層灰色沉重的霧靄。
不詳的情緒油然滋生,這使得她眉目愈發冰冷:“為何不躲?你當真以為我不敢殺你?”
未等蘇靖開口說話,天地間空間變化,數十道遁光劃破東方蒼穹,降臨山頭。
尹渡風、蘇觀海、天璽十三劍甚至是長公主趙文君以及寧非煙皆神情無比凝重地趕至此方。
原因無他,尹渡風已按照與百里安約定的時間等待一夜,天明之際重開摩棋殿門,迎回百里羽。
入亂幽谷之前,尹渡風曾交予百里安一顆棋子,那顆棋子集一百八十顆白子的空間之力,凝結而成,異常珍貴。
即便是尹渡風在全面開啟摩棋殿的力量後,同時維持這顆特殊白子之力。
也僅僅只能維持一顆,且僅只能承受一人瞬移。
百里羽點劍宮,滅萬鬼,亂幽谷內,生靈不存,百里安有此白子,自可保命離開。
可是等待一夜之後,百里安且並未迴歸人間現身。
更讓人心驚不已的意外是……尹渡風發現自己竟無法再次開啟摩棋殿門。
亂幽谷,生者不可入,若不及時開啟摩棋殿門,那二人必會被生生耗死於那片被詛咒的神棄之地!
這如何不令人恐慌失措。
當眾人趕至山頭,卻是見尹白霜不知何時而至,手執兀自滴著鮮血的寒劍,心中更是劇烈一驚。
這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
亂幽谷的事情還未解決,這兩個小姑奶奶怎麼又掐起來了。
蘇觀海見蘇靖白衣紅染了大半邊身子,臉色劇變,平日裡的風度驟失。
忙大步上前檢視她,顫聲道:“阿……阿靖?”
聲音的顫抖一半是出於她身上的傷,還有一半是因為此刻她毫無血色的一張臉。
神情麻木,一雙漆黑眼瞳,灰敗無神,就像是被攝取了魂魄一般。
或許在旁人的眼中看來,蘇靖此刻的神情與往常清冷不含情感的模樣並無差別。
可只有身為父親的蘇觀海清楚知道,兩百年前,她守在那個孩子已然冰冷的屍體邊上時,所流露出來的,正是這樣的眼神。
麻木,空洞,就像是一個別人拋棄於荒野,找不到歸路的孩子。
分明知曉她身上的劍是尹白霜所為,可此刻的蘇觀海卻說不出半分苛責之言。
他的語氣陡然暴躁起來,全無了平日裡的涵養與氣度。
他帶著一絲顫音怒吼道:“尹渡風!你若還打不開這摩棋殿,我看你這蒼梧宮宮主的名頭不要也罷!”
趙文君打量著蘇靖的神態,逸然雙手抱胸,對著身邊的姬言首座笑道:
“這蘇家的小少主,神情有些不太對勁兒啊,該不是那小屍魔在亂幽谷出了什麼意外了吧?”
寧非煙眉頭不動聲色地蹙緊了些,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道:“摩棋殿門都未開,誰也不知門後頭發生了什麼?長公主殿下這是在杞人憂天還是幸災樂禍?”
趙文君笑笑不語?
被蘇觀海無端吼了一頓,尹渡風也有些懵。
若是此刻蘇觀海對著尹白霜發火,尹渡風自是不容忍讓,管她女兒有理沒理,吼罵回去拼嗓門就是。
可他卻是將火氣撒在他頭上,尹渡風瞧見蘇家那丫頭被一劍捅穿了胸膛,傷得顯然不輕,一張臉白得跟鬼似的。
尹渡風也理虧心虛,大不起嗓門來。
只好小聲嘀咕道:“這知道今日這是撞得哪門子邪,摩棋殿另一頭的空間似是被一股更為強大的力量封死了,那股力量不消,這殿門屬實難開?!”
話音剛落,天地間陡然迴盪起一道長吟的劍鳴聲!
其聲如盤古巨斧劈開天地萬音,日月為之戰慄,山河滾滾,一股強烈的悲意藏於劍吟之中,久久難散。
蘇靖身體又是狠狠一顫,竟是脫力一般,跪坐在地。
血與白衣,在雪中層層疊疊地鋪散開來。
緊閉的殿門被一道強悍的劍光劈成兩半,沉重如山的空間殿力驟然崩塌,其聲勢宛若雪山大崩,洪水滾滾。
若非在場皆境界不俗,在這劍破殿門的恐怖聲勢下,怕是早已被碾碎骨骼,掀去山下了。
眾人心驚不已,暗道莫不是點劍宮都滅不盡那三十萬的食屍鬼?
不然劍主羽的脾性怎會發的如此可怕駭人。
可接下來的一幕,震呆全場。
百里羽一身劍袍凌亂,披散著的黑髮成了枯槁的灰白之色,整個人一夜之間彷彿老了十歲不止,一向英俊而貴氣的臉此刻寫滿了死意與絕望。
在他劈開摩棋殿門後,珍視的佩劍隨手扔棄在腳邊,改為雙手珍之重之地緊緊抱著懷中某物。
他的神情前所未有的扭曲而古怪,鬼上身般踉蹌走出來,身軀痙攣著卻固執得不肯倒下。
他像瘋子一般喃喃低吼著:“光陰錄!我需要一枚光陰錄!誰來替我找來光陰錄!我要光陰錄!”
光陰錄,是為記載過往光陰的神奇卷錄,以精血開啟光陰錄。
可在短暫的時間裡看到近期與自己相關的過往畫面。
看著跌跌撞撞全然沒了正常人神志的百里羽懷中的那顆頭顱,眾人皆齊齊吸了一口寒氣。
方才說著玩笑話的趙文君再也沒有了幸災樂禍的心情。
寧非煙眯起眼睛看著眼前這一幕,卻發現自己怎麼也看不清楚,看不明白似的。
手指在袖中慢慢收攏成拳頭,指甲劃破掌心,鮮血溢位指縫,只覺得自己的一顆心莫名其妙地彷彿沉到了一個奇怪的地方里去。
一半冰雪所覆,一半烈火所熬。
真的好奇怪,分明沒有受傷,怎麼身體無端疼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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