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英看著眼前的銀髮男子,震在原地片刻,勉強才找回神智,帶著幾分試探問道:“你……是妖?”
她在山中這麼多年,可從未見過山中有此等人物。
此人分明滿身妖氣,可一身氣息清淨得卻不似這世間生靈。
“對,我是妖。”百里安毫不避諱的承認讓範英心頭一震,她隨即扯動了一下嘴角,道:“縱然你是妖又如何,崑崙山大勢已去,閣下的出現或許會為這場戰事帶來些許意外,卻改變不了結局,閣下縱是有著通天之能,可是在這場戰爭之中,又能救下幾人?”
範英冷笑:“崑崙淨墟早已與娘娘靈息神識天地世界相融,娘娘劫期一至,界崩山塌,縱然沒有我們這群人在礙事,你覺得你們這些妖,還有路可走嗎?”
百里安輕笑了一聲,道:“你們不會當真以為,擎翱在山中駐紮多年,謀算多年,謀的是這天下蒼生,無上權利吧?崑崙山崩,天界盡毀,你覺得你們真仙教就能夠成為這六道的掌權者了嗎?”
範英怔愣了一下,旋即也跟著笑了起來,她裂開嘴角,神情詭異地看著百里安,道:“如此看來,閣下與我家教主,關係匪淺啊。”
這一回,輪到百里安愣了一下。
他還未說話,範英卻又緊跟著開了口,她嗓音低低,眉目森森,可話語之間,卻又有著幾分不易察覺的驕傲:“在這世間,能夠猜透教主心思的人,少之又少,當然,對於如今真仙教的大部分教眾弟子來說,他們是對這場戰爭起了無限期待之意,幻想著戰爭結束,制霸仙界,成為上清仙界之中新的掌權霸者,凌駕於諸天仙神之上。
可我卻知曉,教主志不在此,我們……”
說到這裡,她又低低地笑了一下,面容上的神色殘忍又猙獰,深楚的眼睛閃爍著令人觸目驚心的光,可是悚然的是,她的臉上還帶著發自內心愉悅的笑。
“我們……皆是教主腳下的墊腳石,復仇道路上鋪路的累累白骨,教主創立真仙教數十萬年,他對真仙教並無任何憐惜歸屬之情,他所想要的從來都不是那仙界至高無上的權利,所以我跟著教主,從一開始所謀取的,也從來都不是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
百里安眯起眼睛打量著這個神色瘋癲,行事另類的女子,又道:“你早就知曉了他的身份?”
“我不知。”範英理所當然又十分驕傲道:“他若想要瞞住一件事情,誰也不會知道,即便現在,他的身世滿世皆知,卻也不過是因為他有意釋放出那一劍,是他在向這個世間宣告,他回來了。”
範英一身是傷,兩隻枯瘦如柴,皮肉貼骨的雙臂無力垂著,自指尖已經開始沙化腐去。
甚至無需百里安出手殺她。
將一身精血性命獻給血魔獸的她,已經活不長久了。
可她卻渾不在意,她跪在地上,吃吃地笑著,說道:“我不知教主的真實身份,可是我卻知曉,他看這個世界的眼神,與我是一樣的,毫無期待,乏味至極,比起追逐那虛無縹緲的權利,他更想要的,是復仇與毀滅。”
說著說著,她的情緒以著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愈發高興開心起來,若非雙手已廢,百里安懷疑她此刻都興奮得快要手舞足蹈起來。
“所以你瞧,事實果真如此。”
百里安目光深深地看著她,忽然開口說出來的一句話,打斷了她興奮的長篇大論。
“你喜歡他?”
範英的聲音戛然而止,她眼睛瞪大了一瞬,呆呆地看了百里安一眼,似是在細細琢磨著‘喜歡’這兩個字。
良久,她又神經質的嗤笑了一下,眼底的迷茫之色也飛快退散而去,她語調忽然變得認真肯定,竟也沒有絲毫遮掩的意思,理所當然道:“不錯,我喜歡教主真人。”
百里安目光落在她的臉上,低嘆一聲,道:“真是可惜。”
“可惜什麼?”範英問。
百里安道:“可惜早在很多年前,他沒有遇見一個毫無理由認同他肯定他的人。”
範英不以為然道:“我知道,神主傲青嗎?無甚可惜,正因為當年那場劫難成就瞭如今的他,若是換做當時那位光鮮榮耀,高高在上的神主大人,我可就未必會如現在這般喜歡他了。”
百里安低聲笑了一下,未說話。
範英卻將那笑聲錯當成嘲諷,她眼神挑釁,惡意滿滿:“怎麼?現下又覺得不可惜了?”
百里安只淡淡看了她一眼,吐了兩個字:“嘴硬。”
不知多少年都未被人激怒過的她,這會兒卻是給這兩個字刺激得氣息開始不穩起來。
她呼吸有些急促,嗓音惡狠:“你又懂什麼?!”
百里安道:“我不需要懂什麼,我只需要阻止你們的行為就好。”
“阻止?”範英不屑冷笑道:“可笑至極,縱然你是大妖又如何,教主真人在山中待了有幾十萬年,他研究了幾十萬年對付妖族的方法,找到了無數種各類妖族的致命弱點,便是那無所不能的娘娘,如今都要敗在他的手上。
待我那還算有點用處的師兄,回山稟告教主,你們這些奇奇怪怪的妖族,被我教主一網打盡,卻也不過是隨手事。”
百里安不可否置道:“是否未隨手之事尚未可知暫且不論,不過……”
他話語一頓,抬起一隻手臂,打了一個清脆的響指,緊接著一個重物從高空中跌落,重重摔倒在地上,隨即傳來一聲痛苦的悶哼聲。
“我想你的師兄應該是沒法子將今日遇見我這件事,帶回去告知你的教主了。”
“畢竟,正如你所說,我與他有些淵源,至少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打算叫他知曉我的存在的意思。”
看著跌摔在地的白雄,他雙眼緊閉,胸口不知何時彷彿被一柄利刃貫穿而過般,顯然已經絕了氣息。
範英渾身一震,臉色慘白:“你……”
百里安抬起的一根手指指尖,跳躍著一縷神秘幽藍的符文。
那符文玄奧而神秘,縱然紋路細微如暗夜下的螢火,可範英多看兩眼竟是都感到強烈的不適眩暈感。
她那引以為傲的護身千里神符,就好似成了班門弄斧,自取其辱。
她甚至都未察覺到半分符意,眼前這妖族男子竟是在對付血魔獸那般兇物的同時,就已神不知鬼不覺地殺死了白雄師兄。
今日,她底牌用盡,精血耗盡。
甚至都沒能夠讓一人活著離開這裡。
盡數全軍覆沒。
範英渾身發抖。
比起死亡,她心中升起的無端恐懼卻更是源自於那強烈的羞辱感。
她崇拜了千年,奉獻出了自己一切,從他那得來的引以為傲的恩惠力量,在眼前這人面前,竟是如此的不堪一擊!
百里安撤去指尖符意,他伸手撩起她腰間的那枚血色小鈴鐺,淡淡道:“你們便是倚靠這紫魔蠱主蠱的力量在戰場上處處壓制他們妖仙一族?”
範英好似抓住某個重點一般,猛地抬頭看著他:“他們妖仙一族?你不是崑崙山中的妖?”
百里安笑了笑,道:“我沒有義務來為你解惑。”
範英這才意識到,他與自己聊這麼久,看似隨意而談,實則卻是在言語之間,對她行套話之舉。
如今她對他這樣的敵人一無所知。
而他卻從她的口中,得知了教主真人的情報資訊。
如今她無法確認這些無意中暴露的看似細微的情報資訊究竟會給他帶來怎樣的困擾與麻煩。
但她卻清楚知曉,若是在繼續閒聊下去,她縱然成功套的有用資訊,卻也無力將訊息帶出去,這毫無意義,反而還會繼續被對方套話。
這個念頭從心中一閃而過。
沒有任何遲疑猶豫,範英冷冷地看了百里安一眼,冷笑一聲,便是連一個字都決計不肯在多與他說。
她身軀微微一震,一抹異常猩紅的血線從她唇角緩緩溢位。
範英睜著眼睛,面上維持著那抹強烈譏諷的冷笑,身體卻是一動不動了。
百里安眸色深深,目光幽涼。
趴在虎背上的豹族少女倒吸了一口涼氣,道:“她自絕心脈了……”
如此心狠之人,對待自己,竟也是毫不留情。
百里安輕嘆一聲,道:“可憐的瘋子總是能夠吸引另一個可憐的瘋子。”
這場戰事,也是時候該結束了。
百里安緩緩轉過身來,看著身後那十幾只妖獸,道:“放他們走吧。”
黑虎趴下身子,示意那豹族少女下去。
那豹族少女也是乖覺,自知自己得人援救,也並未繼續胡攪蠻纏,規規矩矩地下了虎背,目光好奇地偷偷打量著百里安,輕聲道:“多謝閣下今日救命之……”
“放我們走?”這是倖存者人群之中,有仙族子弟當即不滿出聲道:“閣下既救下我等,難道不護我們安危護到底,如今這滿山皆陷入混戰,四下危機重重,我等經歷數次死戰,早已精疲力盡,閣下有著一力破萬法之能,何不將我等護送回去?”
回去?
這詞用得好。
他覺得在場全面爆發的大戰之中,還能退回到哪裡去。
百里安只覺可笑:“我有什麼義務要這麼做?”
那名仙族弟子還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他神情憤憤道:“方才在那真仙教女人的挑唆之下,我仙族與崑崙一族已生嫌隙,如今大戰在前,兩族若能合力而戰,未必不能解決困境破局而出,閣下即為妖族,難道不應該竭盡全力化解我們二族之間的異心隔閡嗎?如此忽視怠慢,豈非違背了救人的初心?”
百里安失笑道:“這麼說來,我若不護送爾等退至安全之地,反倒是罪大惡極了?”
其餘人也是唯恐百里安不願施救,紛紛也以道德施壓,附和道:“正所謂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閣下救下我們,卻又像是捨棄包袱一般,將我們隨地捨棄!
此舉與那救下溺水之人又任其暴露在荒野之中由惡狼叼走有何異,即是如此,救人的意義何在?
如果只是為了彰顯自己的一時善心,那還不如一開始就不要出手相救得好。”
百里安暗自皺了皺眉。
果真是應了那句話。
越是自以為是的人,越是會胡亂怪人。
他輕笑了起來,淡淡道:“若你覺得我出手救人是錯的話,現在你們去死也還是不晚的。”
“你說的這是什麼話!”那些心高氣傲的仙族子弟如何受得了這個,頓時勃然大怒,面紅耳赤。
百里安可不慣著他們,他輕輕撫摸了一下黑虎的巨大腦袋。
趴在地上一副打盹模樣的黑虎驟然虎眸暴睜,戾氣騰天。
方才最開始說話的仙族男子駭得魂靈不復,氣急敗壞道:“你你你!你想要做什麼?”
百里安懶得同這群自以為是的蠢徒廢話,淡淡道:“滾。”
那仙族男子彷彿收到了什麼奇恥大辱,道:“這便是崑崙山的待客之……”
噗嗤……
頭顱飛起,話語聲就此中斷。
幽藍的豎瞳透過面具之下的霧色霜霜,眼神凜然得令人心中發寒。
“如果隨手救人成了一件麻煩事的話,我不介意……大開殺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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