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只是為了彌補君皇乘荒風流過錯而建立的鶴延觀,一個安撫欺騙觀中凡人女子在其中悟道修行便有機會飛昇的推辭之言。
在一夜之間,全數化為灰燼。
天地之廣,十萬群山之深澔。
西南山的一場大火,幾十條人命,卻是難以照亮一方天地。
天地換新,庸為怯懦者驕奢淫逸,聲色犬馬,折腰軟骨,國家新衰寵辱,最終卻仍舊是紅顏禍水頂下了所有的罪孽與過錯。
三日光景,百里安順理成章得到了水神國域的璽印。
就連平日裡擦拭保養時候,都讓君皇乘荒小心翼翼對待的東西,落在了他的手裡,卻好似無足輕重之物,在手裡隨意拋玩了一番,就覺得很是無趣,收進了乾坤囊裡。
便是連擎翱都能夠隨手讓出之物,百里安在心中也從未真正認可此物的價值。
只是,變現太過無慾無求,他又怎能真正涉及入擎翱的戰線營地中來。
而貪性慾望,則正是真祖邪神所需要的養分。
收起了這‘得來不易’的五尊仙璽印,百里安抬眼看了一眼烏雲連天的天色,提了一壺酒,走進了西南山中。
崑崙山難得夜間停了終年大雪,一場夜雨如萬道雨箭般砸進了早已化為廢墟的道觀之中,那在沉重歪斜的觀匾上,隆隆濺起半尺來高的水珠。
空氣中枯焦的氣味被這場大雨衝散了些。
道觀簡陋,成為烈火中的殘骸後,也就變得更為淒涼破敗,長長的石階在森冷的大雨之中頗顯詭異,四處都能夠看到除了烈火還有被世間啃噬的痕跡,如此景緻配上如此一場大雨,卻是顯出了四下寂然之感。
在那廢墟大雨裡,已經有了一道身影嵌入那寂然淒涼的景物之中。
擎翱身子斜靠坐在長階上,手裡拎了一壺殘酒,身前是一株開敗的桃花。
也許是感知到了百里安的氣息靠近,他身子微微一動,抬起那雙連光都融不進去的漆黑眼眸。
擎翱嘴角輕扯了一下,道:“三日前,小友想要逼迫乘荒當日就臣服交出璽印,心中所想的,就是為了保全這些觀中女子吧?”
百里安並非否認,他一手撐傘,也彎身自長階上坐了下去,咬開酒壺封口,朝著身前土地將酒液澆灑下去。
他淡淡道:“可是真人卻在沒必要的時候,給了乘荒沒必要的三日時間。”
擎翱真人哈哈輕笑出聲,道:“我揹負一世罪惡,如今再背上幾十條人命也無可厚非,正如小友心中所想,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我殺死了這道觀之中幾十名無辜女子的性命。”
百里安卻搖了搖首,回首認真看著他:“與其說是想要斬草除根逼死她們,倒不如說是真人想親眼看一看這世間人性。
縱然說,或許在真人眼中,這麼多年來,人性都是千篇一律的貪婪與自私,可是在這一成不變的黑暗與虛無裡,真人的內心裡,依舊在期待著不同的風景出現。”
然而,在他即將做到毀滅崑崙山,撞塌三十六天宮之前,他一次漫不經心的惡意試探,卻終究在他那無法被定義的迷霧人生裡,看到了人生無常。
雖說是人生無常,卻也是人生之常。
終年落雪不見雨的崑崙淨墟,這一隅無名西南山中,落下了一場大雨。
彷彿要洗去這世間塵埃汙濁般,一場大雨,也不知是在為誰送葬。
百里安一壺酒倒完,他抬首看著掩藏於烏雲之下的寒月,冷不丁地,忽然出聲道:“要就此收手嗎?”
與世界為敵,與天道對抗,事已至此,他卻問出這種話,未免略顯可笑。
可擎翱卻不覺得可笑,他抬起被雨水打溼的臉龐,輕笑了下。
縱然被苦難與長久的光陰腐蝕得面目全非,便是連他自己都認不清自己……
可這少年,卻能夠看得出他的脾氣,窺得到他的動搖,對於一個試圖毀滅六道世界的瘋子,問出如此‘愚蠢’的話來。
當真是叫人……無可奈何啊。
擎翱輕嘆一聲,“若是為了幾個素不相識,毫無關係的女人,就此收手,那我這幾十萬年來的憎恨,絕望,瘋癲,籌謀,野心,豈非都成為了一場笑話。”
嘴上所言,心中所想,皆以毀去世界為畢生目的的一個人,卻是因為那人性之中偶爾露出來的一點美好,就輕而易舉地叫百里安看出了他心中的感嘆與動搖。
所以……他原本做為神主傲青的時期,究竟可以是多麼好的一個人啊。
若是沒有那一場命令,讓他與邪神的命運糾葛在一起。
他定然是一方國度之中,萬世開明的賢君。
他是經歷了怎樣的宿命才會變成如今這副模樣,乍一看好似擁有一切,卻永遠也無法擺脫宛若惡鬼般的命運糾纏。
就此收手?永遠也別想了。
他可從來都不信什麼回頭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這套說辭。
在與邪神共心一體之時,他曾多次放下屠刀,可命運可曾饒過他?
還不是將他推進了萬丈深淵之中裡去。
擎翱用一種遺憾的目光看著百里安,緩緩吐了一口氣,笑道:“收手?晚啦。做為好人,不夠純粹,做為壞人,若還是壞得不夠徹底,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便也就成為了一個和君皇乘荒一樣懦弱無能的傢伙吧。若是一錯再錯是我的宿命,我也……甘之如飴。”
“這畢竟……是我自己選擇的‘痛苦’,我必須認真地將其延續下去。”
他自嘲一笑,道:“畢竟,現在的我,只是一個被真祖邪神玩弄的可憐蟲罷了。”
大雨漸停,而擎翱今夜心中那抹遲疑與動搖,也好似雨中蜃影一般消失無跡,他抬起手掌,慢慢擦拭著臉上溼潤的水珠,一雙眼又暗又冷,彷彿藏著深淵。
他淡淡道:“所以小友若當真想幫我可憐我的話,那就不如隨我一起繼續佔領崑崙淨墟,將這六界天地,攪個天翻地覆,永無寧日。”
百里安沉默良久,並沒有正面回應他這個問題,只淡淡問道:“真人的願望,是什麼?”
“什……什麼?”擎翱愣了一下。
百里安道:“世間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真人既然有如此強烈的恨意,那自然也就伴隨著強烈的慾望,如今真人是放任本心,任由自己的慾望被邪神之力支配控制,自然,做為等價交換,真人在奉獻出自己的慾望與痛苦的同時,自然也能夠從真祖邪神那得到相同價值的回應。”
擎翱真人眼底劃過一絲暗色,忽然語氣放得低迷:“有沒有人曾跟小友說過,修為被封印的小友,其實也是同樣可怕的。”
百里安淺笑著抬頭,眼神穿透面前的擎翱,道:“所以,支撐著真人如今種種行為的,並非是當初的恨,而是真人不願與人言說的,想要珍藏守護的愛意。”
他的願望與貪念無關,正因為足夠純澈,所以至今為止,他都能夠擁有這自我的意識,在餵養邪神的同時,又有能力抵抗真祖邪神的意念佔領侵蝕。
擎翱不可否置地笑了笑,道:“若是有一日,小友能夠與真祖邪神共鳴現世的時候,自然可以傳承看透我的願望,如今的我,自是不會與你多說的。”
到了這種時候,他這樣的人,願望已經是一件十分奢侈的東西了。
擎翱與過往百里安所面對的種種敵人都大不一樣,所以他自知自己多說無意。
可即便是看似一句話無意義的言語,卻是讓擎翱真人久違地感到了高興。
“只不過,在這世間,還能有一個人勸我回頭,這種感覺倒也真是久違了。”
擎翱眼底不見任何情緒,淡淡說道:“不過很顯然,我又要讓人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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