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在地上的那名教眾弟子聽了這話,不由笑了笑,道:“崑崙山的輕水、青玄二位女官大人一向都非是等閒之輩,只是大勢所趨之下,任憑她們有翻天的本領也難改民心局勢了。
君皇娘娘先失寒羽池,使得崑崙山中妖仙子民自此永失飛昇之望,雖大家不敢有怨怪聖人之心,可民心卻早已有了離散之象,自我真仙教崛起,便註定了崑崙山的沒落與大事更迭。
縱然如今那兩位女官再如何努力,也難挽狂瀾之勢,娘娘劫期將至,在如此時期非但不抓住仙界這唯一的盟友。
反而在這種時候自掘墳墓與君皇合離,去納了一個屍魔為侍君,仙尊大人最是忌諱比魔物,娘娘這是將自己往眾叛親離的道路上推,咱們只需順水推舟,取了崑崙山這塊寶地,到時候……”
說到這裡,他面前已經不由自主地露出心馳神往之色,滿目憧憬說道:“我們真仙教盛起於崑崙,萬眾一心以教主真人您馬首是瞻,您便是新的五尊之首,春秋霸業,自此始於足下,何等榮耀輝煌!”
這位年輕的心腹教徒弟子面上的火熱嚮往之意並非作偽,甚至說如今整個真仙教內的心境氛圍都早已如他這般,野心、野望、興奮、狂欲都難抑地昭然若揭。
好似這崑崙山,都已經成為自己的囊中之物一般。
“萬眾一心……”擎翱真人聽了這話,如鷹般地眸子閃過一起冰冷的嘲弄意味,他嘴角微微揚起,聲音散在爐火餘燼的光,聽不太真切,輕聲的呢喃,卻莫名給人一種森然來。
那年輕教徒弟子打了個寒顫,身子不知為何,竟是在一時之間涼了半截,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哪一句話觸怒到了對方。
儘管這麼多年跟在教主身邊,極少見他動怒發火,亦或是懲處過哪位犯過錯的教眾弟子,在所有人的心中,擎翱真人是仁慈與寬容的象徵。
可即便如此,偶爾在某個瞬間,捕捉到他那雙深不見底如深淵般空虛的眼眸之時,仍舊會感受到一股沒由來的恐懼。
只不過這恐懼並未維持太久,下一刻,給他帶來的那種怪異感覺隨著擎翱真人淡淡一笑,隨之消散一空。
他面容淡薄,一貫悠涼憐憫,伸出一隻枯瘦如藤的手掌,彷彿愛憐幼子一般,輕輕撫摸年輕教眾的頭頂,薄薄的眼皮低垂間,沒有一絲波瀾,淡淡說道:
“自古以來春秋霸業,幾多生死白骨,真仙教創立至今非本座一人之功,而是因為教中弟子,每一個皆是本座最為珍視瑰寶,每一個人的犧牲,都會讓本座痛心疾首。”
那名教眾目光深有觸動,抬起水波流動的目光,喃喃到:“教主真人……”
擎翱真人輕輕拍了拍他的頭頂,低語說道:“故此,本座希望你們都能夠好生愛護自己的性命,輕敵乃是兵中大忌,娘娘做為五尊之首,縱然是窮途末路,但也絕非是探囊取物之流的敵人。
記住,強大的敵人最可怕的時候,是在垂死掙扎之時,所爆發的力量可謂是災亂,若你抱著今日這番態度奪取崑崙,真仙教卻有覆滅之危,聽清楚了嗎?”
那名教主弟子不自覺地嚥了咽口水,道:“聽……聽清楚了,屬下日後,絕不再妄言了,那……那麼輕水青玄她們那裡,可要屬下在暗中另做安排?”
擎翱真人似是滿意地點了點頭,他收回手掌,淡道:“不必了,隨她們去吧,縱然她們行此非常之舉,超出了本座的預期,可這山中信仰早已離散。
縱然她們費盡心力,以強制手腕迫人行事,一顆虛無之心供奉出的源血,如何能夠填得滿泱泱血池。”
“就讓她們親手砸碎自己的希望吧。”
年輕教眾弟子面露愕然之色,一時有些聽不懂擎翱真人的意思。
方才教主真人對那二位女官的行為分明是讚譽意外的,可如今言下之意卻又似乎篤定了她們二人無法成事。
既然註定是失敗的,又為何要對二女的行徑這般……另眼相看?
……
……
青玄女官的頒佈令很快發放了下去,果不其然,一時之間在崑崙十萬群山之中掀起了不小的波瀾,久久難以平復。
一時之間,山中人云亦云,怨聲載道。
可縱然那抱怨之聲日日夜夜四起於各方山峰之中,但在聽到青玄女官以斷去每月資源額度之時,口中抱怨歸抱怨,卻仍自在規定的日子裡,井然有序地出現在了聖域大門之前,交付源血,以投血池之中。
原本連血池偌大的底部都難以填平,卻是在短短幾日之間,血池底部已經被填滿一片,血池的水位已經填滿至半數之多。
前後對比相差之大,便是輕水女官都歎為觀止,甚至是有些憤怒:“我竟不知,若是逼上他們一把,竟能積攢出如此多數量來。”
青玄立於高處,雙臂抱胸,冷眼看著這一切,淡淡道:“對於他們而言,娘娘太過高不可攀,更像是一個冰冷的需要敬仰供奉的神像,除了供奉香火以外,並不會寄託其他的情感,故此你要讓他們無私奉獻出自己的源血,可謂何其艱難。”
她嗤笑一聲,眼底有嘲諷之色:“唯有利益更為真實,方能打動人心,世間權衡御下之法則,試圖讓自己的子民共情,實在太過愚蠢。”
輕水女官眼眸一點點地黯淡了下去,道:“可即便如此,血池之量,如何輕易能夠填滿?”
青玄女官淡淡道:“日以繼夜,持之以恆,我相信,終有一日能夠開啟聖域之門。畢竟,這已經是我們唯一能夠為娘娘做的事情了。”
輕水女官轉眸看向她:“此事,可以上報給娘娘?”
青玄女官沉默幾許,抿了抿唇,也轉過眸光看向輕水,平靜且堅定問道:“你覺得以娘娘的性子,在明知開啟聖域之門能夠救她性命而沒有這麼做的原因是什麼?是因為她不願意。所以這也是我第一次忤逆娘娘的決定。”
輕水長嘶一口氣,用第一次認識她的眼神看著青玄。
她只覺得,青玄在召集崑崙族人奉以源血,尚未告知於娘娘,全是因為第一批奉獻源血者,雖然不多,卻為自願者。
縱然不上報娘娘,也挑不出錯處來。
可如今,她以雷霆強硬手段,誘使逼迫崑崙妖仙子民來此獻血,早已違背了她身為崑崙女官的身份行事原則。
按照崑崙律法來算,她若還不請示娘娘的話,是當處以極刑懲處的。
青玄素來嚴於律己,慎思慎行,視崑崙律法為鐵責,素來最是公事公辦,她不會不知,崑崙司璽女官受到戒鞭懲處對她來說意味著什麼?
輕水心中輕嘆一口氣,道:“你們就是掌管崑崙律法的,如今山中子民只道你是奉娘娘命令列事,一旦他們知曉你是擅自行事,以非常手段帶領崑崙子民觸犯聖域,今日他們壓在心中的怨恨,來日必然會加倍反噬於你身。”
青玄皺了皺眉,道:“何必在我面前話裡藏話,你到底想說什麼?”
輕水說道:“我想說,我是崑崙司衣女官,並不執掌禮法。”
青玄目光怪異:“所以你是想說你的身份不如我這般敏感,今日之事皆由你一人指示下令而為?”
輕水輕咳一聲,沒做應答。
青玄面露鄙夷輕嘲,“你是覺得娘娘不夠聰明還是這些人太蠢,我既為司璽女官,掌十萬群山律法之責,若非無我首肯,你在山中還能翻得起這樣的浪來?”
輕水沉默繼續,目光復雜地看著她,說道:“一旦小殿下情況穩定,娘娘出了春秋宮,定會為今日之事問責於你。”
“我不怕責罰。”
輕水眸色深深,又道:“可若是叫你褪了這身族衣璽袍呢?涉及十大禁,以權官之身,逼迫子民,茲事體大,縱是娘娘褫奪你的身份,將你驅逐於崑崙山,也不足為過。”
青玄身體微微一僵,旋即抿唇說道:“縱然是如此,我亦無悔。”
與娘娘比起來,她一人之身,輕若鴻羽,去留不足以道哉。
輕水女官搖了搖首,道:“我當真不知你是受了什麼刺激,何以如此激烈行事,做到這一步,縱然血池明顯有了顯著的填充,可距離開啟聖域大門,仍舊遠遠不足,你我極有可能無法開啟大門,空忙一場,到臨頭,卻落得奪族衣驅逐出境的下場。”
青玄語調輕得不可思議,緩緩說道:“在這世上,總有要為一個人,某件事,不計原則,拼一次命的。”
凡者以狂妄忤逆之心,試圖為聖人逆天改命,若是還不想付出一定的代價,那才是異想天開吧?
此局既以開盤,她就從未想過自己要全身而退了。
……
……
青玄以身入局,輕水相隨相伴,以二人在山中多年的威望與聲勢,一切進行下來,雖多有摩擦怨氣,可整體來說,卻也算是十分順利的。
只是正如輕水所預判那般,在這種以高位權利相壓之下,所供奉出來的源血,到底其心不純不正,縱然血線在這短短半個月以來,已過大半,可那聖域之門依舊緊緊關閉,未見有絲毫開啟之徵兆。
正常情況之下,血線已抵達血池八成之高,足以動搖那聖域之門,開啟一縫,窺之門中氣息一二。
奈何這源血純度因為那信仰動搖之心,而遠遠不足,當那血線至血池八成之高時,無論再有多少崑崙妖仙子民上前奉以源血,其血線都不會再繼續上漲。
好似永遠難以填滿一般。
輕水憂心忡忡:“山中能夠奉以源血的崑崙子民,皆以到此血池前,已經傷了根本,若再繼續強行取以源血,必然會傷及性命。”
而開啟聖域之門,源血數量卻是依舊不足。
那最後兩成血池,卻好似天淵一般,難以逾越。
青玄立於山巔之上,光影錯落間,她的那張精緻的臉顯得有些陰鬱,垂眸看著那宛若湖泊一般的泱泱血池,沉寂良久。
她抬手之間,招來一隻巨大的英招獸,淡淡道:“崑崙山中的妖仙子民既然已經無法再繼續投以源血,那我便去人間尋,若人間還不行,我便去魔界,血池有界,總是能夠填滿的。”
輕水面上寥寥蕭索,還透著幾分從未有過的脆弱。
涉及十大禁、召集族人獻以源血,如今又未得娘娘命令擅自離開崑崙山。
一樁樁,一件件,皆在觸發崑崙律法。
但輕水知曉,這並非是讓青玄最為難受的地方。
讓她最難受煎熬的是,她此刻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違背自己曾經視為鐵律般的原則。
目送著青玄駕英招迎風而起,輕水卻並未阻攔。
霽月華光照流羽,青玄青衣素裳間纏著山中雪寒重霧,腰間靈佩發出耀目的光芒,化作一道熠熠生輝流雲璀璨的天門懸立於虛空雲層之中。
英招如鋼鐵般的羽翼劃破蒼穹於流雲,天門之內,人間紅塵氣息撲面而來。
就在青玄駕著英招身影準備穿透雲層天門之際,一道貫穿天地之勢的青色巨大劍芒宛若劈開億萬星辰一般,直直降落而來。
青玄瞳孔顫慄,甚至不及反應,只見眼前近在咫尺的那道巨大天門被那劍光劈成兩半,化為點點紅塵光斑,消散於雲海之中。
最後,散成兩半的玉佩自寒雪之中墜落,跌入不知名的山中去了。
青玄臉色蒼白,眼底卻騰然出一股戾氣,轉眸之間,卻見一襲灰衫道袍的擎翱真人乘雙龍而來,一身風霜僕僕,道袍衣襬袖口間,可見破碎裂口,宛若是被什麼鋒利之物切割開一般。
而那隱隱而露的大袖之中,劍氣畢露,暗藏乾坤浩渺之意。
方才那青色巨大劍意,竟是自他一手乾坤袖中爆發出來的。
青玄面色極其不善,寒聲道:“真人此為何意?”
擎翱真人手掌輕撫雲中蛟龍巨大冰冷的鱗甲,面容淡淡,不見絲毫愧疚之色,說道:“本座閉關修行出了些許岔子,劍氣一時失衡亂控,傷了自身不說,竟是不知還壞了青玄大人的正事,屬實令本座汗顏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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