崑崙無日月四季之分,只是看那宇宙天穹的顏色,相較於人間的時辰對比,相似於接近傍晚了。
重重山巒間,到處都是夕陽餘暉鋪落而下昏暗的金紅色,黑夜宛若自天的另一方盡頭,潑墨暈染而來。
而做為今日不速之客的巫山姥姥,則是在青玄女官的引路之下,帶往雲隱峰先行住下了。
眾賓客一一歸去,殿中神木氣息漸收漸斂,起了月色的天幕可見瀚宇的星空。
滄南衣揉了揉微微有些發脹的眉心,正如百里安所言,她的酒量其實並不算有多厲害,她是六道之外的神明,酒色財氣均不沾。
於她而言,一生清味,只在碗茗爐煙。
品茶多過於飲酒,味足藜羹飯後,識人生淡泊之真。
雖說偶有閒看花開梨落之時,小酌一杯,但以她剋制心性,卻從未有過貪杯。
滄南衣修道多年,閒心逍遙,卻也從未生過任何姑待之心。
酒色本就是芸芸眾生中的塵欲之一,縱是神明,想要千年萬年的維持一身清明何其之難。
做為聖人,她行的是渡人之事,清的是紅塵六道業障,世間仙人動曰斬情忘情亦如蜀道之難,可於她而言,斬情忘情,割捨六慾七情簡單,不就是做一個冷心絕性頑石就是。
可是走她這一道的,卻需知世而不入世,她需得比著眾生之中的任何一個人,將那諸行無常、諸漏皆苦體會得更深,更清晰。
餐風飲露,卻也要日日夜夜觀摩這塵世煙火,理解眾生皆苦相每一個人的頓悟瞬間。
維持一身清明如何難了?
高居雲臺,俯瞰塵世,片欲不沾身,至絕情性,以一個超然的心境冷觀世俗苦難,自然也就不會被拉入那紅塵六慾之中萬劫不復。
可是不知塵欲,如何渡引這塵欲之中的芸芸眾生?
滄南衣面上不禁露出一抹苦笑。
雖說自認道心早已堅不可摧,可這副身子到底是在那長長久久的清心寡慾的日子裡,養得太過清明,那些虛無縹緲的心魔俗欲,雖是難招惹她心。
反倒是這種俗酒外物,讓這具肉身變得誠實起來。
今日不過是多飲了幾杯,腦袋就已經隱感不適了。
夜色漸深,可夜讀之事卻是不可耽擱。
滄南衣立於山巔高殿之前,雪白衣裙之下是雲海波濤,纏著霧雪,月色豐盈,朗星便落滿她衣裳間,挺秀高頎的身姿立在那裡,說不出飄逸出塵,彷彿天人一般。
她一招手,天地間的雲氣聚湧,化為九首雪白銀龍,自虛空之中拉曳出一尊流光溢彩的巨大金車。
“行了,今日就先到這裡吧,且隨本座……”
滄南衣轉身去看百里安,口中話語卻是戛然而止。
卻見百里安站在殿門之前,兩隻手捂著嘴巴,目光晦暗地看著虛空之中的那座巨大金車。
滄南衣不動聲色的挑起了眉梢。
神色頗為意外。
這是她在這小子入崑崙山以來,第一次在他身上看到了這般強烈的牴觸行為。
滄南衣若有所思地抬了抬下巴,忽然想起什麼,似覺好笑般地勾了勾唇,道:“你連吾的御座都敢上,怎麼?區區一道雲車,就將你給難住了?”
今日這小傢伙不是挺威風的嗎?
百里安大抵覺得自己暈車的毛病,這輩子都不會改了,甚至隨著時間的演變,似乎這毛病還越來越嚴重,如今竟是看著這車就胃部翻湧噁心得厲害,還未上車,便已經先暈為敬了。
他避如蛇蠍似地趕緊擺了擺手,一隻手捂著嘴巴,面如菜色,全然沒有了白日裡鎮壓群仙的氣勢。
“唔……娘娘先行回宮吧,我……唔,走回去就好了。”
他在山中不得隨意暴露修為,自是不可御劍飛行去那忘塵殿中,索性那西懸峰與此間中天殿不過隔了一山之遙,他便是徒步走回去,半夜功夫也就到了。
他寧可一步一個腳印徒步走回去,也不願坐那雲車。
夜間的雲霧吹拂,浸染得滄南衣身上的涼氣都顯得重了幾分,這夜間溼冷並不清爽的寒風吹得她似乎頭又疼了一些,面上飲酒後的淡淡紅暈在那寒冷的風色裡逐漸褪色成蒼白。
漆黑如墨筆描繪的眉眼間都逐漸開始浮露出終難遮掩的病氣。
滄南衣偏頭低咳了幾聲,隨手一揮,虛空之中,那隻巨大威武的九首巨龍頃刻之間化為了漫天雲霧。
她站在山風裡,縱然那病氣也掩蓋不住女人天生的好皮相,她一如往常一般從容淡然,一身白衣青袍雲氣盡染。
她眉宇清平,淡淡道:“既是如此,那就走回去吧?”
百里安的意思是,他走回去,娘娘乘雲龍金車回那忘塵宮中去。
她這一手化雲龍,大有要與他夜遊崑崙的意思。
換做以往,百里安必是隻覺得麻煩臨頭,想方設法的拒絕娘娘的‘好意’。
可今日不知怎的,腦袋上下點了一下,彷彿心不在焉的樣子。
滄南衣也未在意,抬步就已先行至山林之中去了。
孤男寡女,夜遊崑崙山,青山深遠,林木深深。
在這個孤寂的夜晚裡,怎麼看都會有些曖昧。
只是滄南衣在前頭旁若無人的行走著,白衣翩翩,萬載蒼姿。
百里安在後頭亦步亦趨,也端得沉默,在無旁人的情況下,二人再無中天殿上,那般心領神會地交流接觸。
也不知是不是褪去了那層偽裝的關係,叫他知曉了二人的身份之差,倒也沒有了過多的言語。
滄南衣本就不是什麼話多之人,今夜步行崑崙歸宮,也沒別的意思,不過是頭疼得有些惱人,吹吹夜風,醒醒酒意罷了。
兩人在中天殿上,默契不淺,你來我往,做戲做得極為完美。
而身入這深山老林中來了,亦有陷入了一種默契的安寧。
滄南衣並不討厭這種叫人感到識趣的相處模式,不得不承認,她自誕生靈識以來,觀攬萬古蒼生,在這芸芸眾生裡,沒有特別喜歡的人,特別喜歡的事。
對這小傢伙,亦是談不上生出多大的特殊情感,但不得不承認的是,同這小傢伙相處起來,卻也足夠輕鬆。
這其中倒也不缺乏在那小白龍的算計之下,在那無人得知的情況下,這小子與她締結了妖族最原始的契約。
縱然叫人不喜,可無法改變的是,在妖族的原始本能驅使之下,仍舊會忍不住親近他身上的氣息。
雖說以著她如今的修為以及心境道行,縱然是在這超越天理級別的契約之下,正常情況下,也能夠將那影響力降至最小。
不過這卻不能夠改變,因為當初出那虎腹時看見他的第一眼,所形成的認主事實。
故此,這也就是為何,今日在那中天殿中,能夠容忍這小子僭越的原因之一吧。
她既修順心意之道,對於此子的氣息靠近,吸引大過於厭惡,自然也不會違背心意,做過多無謂的牴觸。
但同時,對於這種夜間安靜前後同行,互不打擾,靜賞白雲在雪,飛鳥與猿猴相戲的幽林夜景,倒也靜心享受得很。
只是這種恬靜的心境並未持續多久,滄南衣步子頓住,身影忽然停了下來。
黯色的月光灑落林間照著滄南衣半邊側臉,顯得她唇色極淡,冷冷清清的模樣說不出的好看。
她就這麼安靜了足足莫約有半炷香的功夫,也不知在思考些什麼。
良久,她才故作無意地抬首,慢悠悠地看了一眼天色,語氣有些冷淡地提出自己的建議:“我覺得,這天色已晚,走回去太耽誤時辰,你今夜還需得夜讀給我聽,不如還是由我乘雲帶你回去吧?”
微妙之間,不知為何,滄南衣的自稱,沒有用吾,也沒有用本座。
而是罕見的,用了‘我’。
她又在原地靜站了片刻,卻未等到身後之人的答覆。
滄南衣微微蹙眉,倒也極為難得地在眉眼之間浮露出了幾分微惱之意。
雖說在這世界,無人膽敢放肆不搭她的腔。
可若當真有人對她行不理睬之事,她也並不會計較生氣。
只是今日……
她卻是當真有些惱了。
滄南衣以一副青松凌歲之姿靜站片刻,確認身後那人當真是鐵了心地不準備理會她了。
微皺的眉頭平復了下來,只是眉眼卻是變得更加冷漠平淡了些。
她轉過身子,卻發現百里安離她站得甚遠,腳下像是綁了什麼東西似的,一步一晃,行路竟是看著有些困難的。
待看清此刻百里安的模樣,滄南衣眼瞳不禁微微舒張開來,眼底的冷漠之色卻是沖淡了些,她嘴唇微彎,薄唇裡發出一聲極輕的輕‘嗤’聲。
百里安一步一個跌踉,腳下拌蒜似的,走得緩慢且磕絆,路都走不利索了,懷裡竟還抱著三隻整整齊齊團堆在一塊模樣生得灰灰胖胖的吐蕃鼠,腦袋上的發冠不知何時解了下來,烏黑蓬鬆的頭頂上趴著一隻垂耳灰毛兔子。
通體雪白的小蛇纏繞在他的腰間,甩動著如玉飾般的漂亮尾巴,精緻清冷紫琉璃般的豎瞳裡流露著明顯的不滿之色,似是在無聲抗拒著百里安懷中那三隻鳩佔鵲巢的吐蕃鼠,只能委屈巴巴地掛在他腰間,一點地位也沒有。
滄南衣飾眼睜睜地瞧著百里安又磕磕絆絆地走出了幾步的時間裡,叢林裡傳來淅淅索索的動靜,一隻馴鹿在密集草叢裡探頭探腦,似是想要上來對那少年親近親近。
滄南衣漂亮典雅的眸子裡不禁出現了幾分驚奇之色。
這小東西,當真一杯酒就能放倒他的嗎?
他原是喝醉了酒,竟是這般招蜂引蝶的德行,若是這路程再這麼走下去,豈非山中夜眠的野生動物都得給他招惹過來。
滄南衣十分不能理解。
百里安自出珈藍洞以來,她明顯感受到了他身上再也不見半分血羽河的氣息,便是她,對他下意識地心生親近,也不過是那契約作祟。
但也確確實實的,再也不曾在他身上嗅到僅屬於寒羽池的甘甜香味。
為何這山中生靈,竟還是這般的自然親近於他?
眼看著叢林裡淅淅索索的動靜聲越來越大,四面八方竟是開始盤踞過來巨大的陰影。
便是連山中一下本性較兇的動物都給吸引了出來。
一隻氣息讓滄南衣都感到有些陌生的黑虎如閃電般躍出高高的灌木叢林,氣勢雄渾驚人,與它那龐大身軀不符的,卻是夾著小貓兒般的嗓音,‘喵嗚,喵嗚’地仰著碩大的腦袋就要往百里安的懷裡拱。
百里安懷裡的三隻吐蕃鼠宛若察覺到了巨大的危險,在他懷裡嚇得瑟瑟發抖,兩隻爪子縮在胸口面前,張大了一張張齙牙嘴,齊齊大聲尖叫起來。
百里安‘唔’了一聲,抬起眼角通紅的眸子,昏昏沉沉地舉起拳頭,對著那隻朝他歡喜撲來,聲音夾得極為嬌軟的黑虎大腦袋上,就是狠狠砸了一拳。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精彩內容!“亂吼什麼?別嚇到我的小乖乖們!”
黑虎腦袋往地上一栽,砸得塵土飛揚,顯然是摔得不輕。
黑虎抬起圓溜溜的大虎眼,不可置信的看著百里安,虎臉之上,竟滿是人性化的委屈與傷心。
百里安拍了拍懷裡三隻胖乎乎的吐蕃鼠,以示安撫。
尖叫的吐蕃鼠們這才不繼續尖叫了。
百里安看著即便是坐在他面前也依舊龐大如小山的黑虎,那黑虎近處看來,左眼斜斜落著一塊刀疤似的陳年舊傷,縱然嗓音夾得好,也依舊改變不了它身上那股子窮兇極煞的彪悍氣息。
同百里安腦袋上,懷裡的那些小動物們比人畜無害,自是天差地別的。
百里安微微抬起下巴,臉上明顯輕蔑的表情便是滄南衣看了都覺得拳頭有些癢。
“虎子,你長得……好醜。”
不久前還受到了百里安叩靈之禮的黑虎,坐在地上,一副雷劈過般的模樣,虎軀一震,張大了嘴巴,表情和動作都被定格住了。
掛在百里安腰間的白少顏歪了歪腦袋,淡漠的紫瞳裡隱約可見一抹幸災樂禍的譏笑。
當年她在白駝山上時,可沒少體會主人這副以貌取‘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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