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南衣從容自然的溫柔舉止間透露著幾分安靜的鋒芒之意,可她那慢腔慢調裡,卻未見半分威脅之意。
在這世間萬物萬生裡,還沒有什麼存在,值得她行言威脅的。
故此,沒有危險,才是自然最大的危險。
甚至出於屍魔的天賦本能,百里安都未能捕捉到來自眼前這個女人身上的半分危險意味。
只是側頸間密密麻麻翻湧起的寒意以著某種原始的直覺漫開,豎起的寒毛久久難以平復下去。
百里安目光卻好不退避地平視著她,他靜默半晌,對於滄南衣言語之間的敲打之意,他並未正面做出回應。
而是緩緩矮下身子,低下了腦袋,長睫垂著顯得頗為安靜無害,露出線條修長削瘦的後頸骨骼,緊緻而收斂的肌肉間可見淡青色的血管隱沒在皮膚裡。
肩胛骨在薄薄的衣衫下輕輕舒展開來,毫無防備的樣子,將自己的脖子脆弱之處主動地交到她的掌心之下。
身子一點點地矮下來,倒也不再避諱眼前女人是聖潔不容侵犯、不容隨意觸碰的神主娘娘,他將下巴輕輕擱在滄南衣的膝蓋間。
少年抬眸看著眼前的女人,如渴求陽光雨露一般的目光落落大方,狀似順服,好似是隻有玩寵逗樂間還會有的姿態,可由他行來,卻絲毫不見半點奴顏軟骨的討好之意。
“娘娘一番淳淳教誨,我自當奉為金科玉律,全都聽娘娘的話就是了。”
這副一改反常的模樣,倒是讓滄南衣這般性子的人都忍不住將眼皮給跳了跳。
這小傢伙,入戲竟是這般的快?
當真是……天賦異稟啊。
滄南衣就像是撫摸某種毛茸茸的小動物一般,掌心輕柔緩慢地撫摸著百里安的後頸,垂眸輕笑道:“這般討乖聽話,本座又該如何獎賞你呢?”
滄南衣貴為天地五尊仙,盤古辟世以來,唯一一個以妖身成聖的先始,身份可謂居高,是為六界四海之中,當之無愧的上位者。
在世人心中,她當居高臨下,隨手賞罰亦可定人生死榮辱。
只是對於滄南衣自身而言,在她心中卻似從未有過上位下位的定義。
縱然輕水青玄二女伴她身邊這麼多年,縱然山中妖仙子民千萬無數,她亦是未有過位極人權尊者隨手賞罰下位者的心思。
今日對百里安細嚼慢嚥地緩緩道來,倒也別有一番趣意。
換做旁人,百里安還未必會以這樣的方式來與人交流,但滄南衣卻與常人不同,在她眼中天道大同,萬物眾生皆自平等。
縱然做著這副逗弄玩物的姿態,言說著獎賞之言,可那雙看人看物的眼睛,卻始終清明如一,平靜無波,宛若大海般寥廓寧遠。
既然在她眼中都無特殊想法,那麼對於百里安而言,自是不會有宛若‘尊嚴’受到觸犯的敏感想法。
他只知曉,如今這崑崙山的形勢,為了能夠繼續安穩存活下去,他必須守好契約精神,將娘娘這個殿中侍君的角色同她一起心照不宣的做好才是。
百里安細細眯起眼睛,似是在享受著後頸間那隻手掌的輕柔撫弄,喉結輕輕滾動,模糊的嗓音透著幾分惑人的氣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只要是娘娘所賜,我自是欣然受之。”
滄南衣輕嗯了一聲,縱然是掌撫少年男子,動作之間都盡是閒情雅緻的悠然意味,她垂眸一笑,看了一眼百里安身上的衣物,淡道:“本座見你這一身衣衫也穿了甚久了,我崑崙山常年覆雪,顏色單一淺淡。
如此,便賜你一身新的衣衫,少年人,穿得鮮豔一些的顏色,總是叫人賞心悅目的。”
這話說得……妥妥已有了好色昏君的範兒。
娘娘你入戲,也當真是不弱於人啊。
“是,娘娘。”
百里安只得乖巧應道,縱然他平日裡也不甚喜愛穿那些鮮豔的衣服就是了……
“行了……”落在百里安後頸的那隻素手收回間,順勢在百里安腦袋上輕輕摸了一下,就像是在哄逗著小動物一般。
她也不知想到了什麼,忍不住又笑了一聲,眯起眼睛看著趴在自己腿間的少年。
“倒也不虧是魅魔一手教出來的,平日裡不見山不見水的,卻是不想這纏人的功夫當真是到了爐火純青的境界。”
“今日就到此為止吧,賜你的新衣服,輕水會拿來給你的,穿戴好後,末時來中天殿中隨吾接客。”
“接客?”百里安抬起眸光,眼神微微閃爍,道:“仙界的人竟是來得這般快?”
其實也不算快,自滄南衣與君皇乘荒合離,也有數十日的光景裡,滄南衣收他入殿亦是在同日。
若君皇乘荒有心將此訊息傳會仙界,怕是當日便可傳達至那仙尊祝斬的耳朵裡。
那仙尊祝斬若是有心問責發難於他,此刻找上崑崙山中來,其實日子已經算得上是相當的遲了。
滄南衣漂亮的眸子斜斜一抬,道:“是仙界來人沒錯,卻不是你想的那樣,縱然祝斬再如何恨你想要收拾你,也不至於這般掉價,親自來崑崙山中收拾你一隻毫無修為的小小屍魔?
便是隨便賜下一道賜死仙令,都足以給崑崙山帶來巨大的壓力了。”
百里安眼眸微睜,道:“不是祝斬?”
滄南衣道:“是仙界巫山姥姥來我崑崙請酒一杯,自是得好生招待了。”
“巫山姥姥?”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精彩內容!滄南衣道:“巫山姥姥,乃是巫山之主,龍門未闢洪荒時期的一隻大魔。”
“大魔?”百里安眼睛睜得更大了些:“大魔……怎會出自於仙界?”
滄南衣失笑道:“吾乃妖族,都可修以妖仙之身,那巫山姥姥,雖為魔身,何以不能修出魔仙之身,萬道本源修行之法,本就殊途同歸,便是你……”
話語驟然一頓,滄南衣好似反應過來了什麼,止住了言語,話鋒一轉,道:“萬物蒼生皆殊途同歸,那巫山姥姥為魔期間,戒殺、戒怒、戒嗔、戒貪,以心養性千年,自戰場之中修出仙性,為父帝親手點撥,化為魔仙,後受封仙地於‘巫山’。”
“這聽起來,怎麼命運與……”百里安欲言又止。
滄南衣倒是並不在意地笑了笑,道:“你是覺得,這巫山姥姥的命運與吾十分相似,對嗎?”
百里安點了點頭。
滄南衣眉梢輕動,慢聲慢調道:“不僅僅是你這般認為,便是那巫山姥姥她本尊,與你有著同樣的想法,吾與她同一時代頓悟成仙,又是受父帝點化成仙。
吾為妖,她為魔,皆是仙界異類,這般相似的命運,自是事事皆喜歡與吾做比較。
自她成仙之後,卻又未封於尊仙,便一念成執,吾身歸天外之天,六道之外,她便不惜耗費神力,拔掘巫山,搬家跑到了那天之涯海之角那鳥不拉屎之地,勢必要與吾一分高下。”
百里安表情變得有些古怪:“所以這些年來,這位巫山姥姥一直都是與娘娘你這麼鬥來鬥去的嗎?如今莫不是知曉你大限將至,故意來此顯擺一番?”
“大限將至?”滄南衣目光意味深長:“你小子當真是什麼話都敢在本座面前說啊,青玄都沒有你這麼大的膽子。”
百里安不驕不躁,溫溫一笑,道:“娘娘若是隻喜歡聽好聽的話,我亦是可以不這般誠實。”
“那倒也不必。”滄南衣懶懶地撐了個懶腰,道:“這麼多年來,崑崙山中終年如一日的謹慎小心面孔,本座早已看膩,你這般反骨到敲到好處且不扎手惹眼的程度,圖個新鮮的話,倒也剛剛好。”
“娘娘你……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倒是十分有做昏君的潛質。”
滄南衣一挑眉,道:“那巫山姥姥可沒你想的這般下作,落井下石的事,她可不喜幹。”
百里安頗為感慨:“倒是沒想到,做為娘娘的死對頭,行事竟也這般有原則。”
滄南衣直拿眸子瞥他。
這小子言下之意,是在敲打她行事太過隨心所欲,毫無原則了?
她抬起手,就在百里安的腦袋上敲了一下,沒有計較他的言行無禮,淡淡道:“你又猜錯了,她行事毫無原則可言,她沒有你想象中的那般下作,卻遠比你想象中的下流。”
“下流?”百里安不解。
滄南衣勾唇笑了一下,道:“巫山姥姥每日都可忙了,才沒工夫日日來找吾的麻煩,仙也好,魔也罷,她自認為她命運與吾如出一轍,可吾卻不愛同她比較那些無聊事。
她縱然與吾爭比,卻也不過是臨水自照,孤芳自賞,在自己的封地裡暗自與吾的種種事蹟較量罷了,自仙魔大戰結束以來,吾對於這位姥姥的事蹟也是有所耳聞,極少打照面了。”
百里安越聽越發不解了:“既是如此,那她為何今日突然造訪?”
還有說她下流是怎麼回事?
滄南衣撫了撫唇角,淡淡一笑,道:“因為她足夠自戀。”
百里安:“……”
不不不。
此刻看來怎麼都像是您這模樣更自戀。
幾十萬年沒見了,人家登門造訪,您尚未接待,什麼下流,什麼自戀的帽子都扣了上去。
您還這般一副人間執念置身,視你為死對頭而你不屑相爭的清高模樣……
“你不信?”滄南衣瞅了他一眼,嘆道:“到底還是太過年輕啊。”
“方才本座說了,巫山姥姥戒殺、戒怒、戒嗔、戒貪千年,方才修出仙性,可吾說的這幾戒,你卻忽視了一戒。”
百里安皺了皺眉,忽然覺得有些荒唐:“什麼……”
滄南衣微微頷首,端得是孤高畫質貴:“戒淫。”
百里安險些一頭載到她的腿上,說話都開始咬舌頭了:“戒……戒什麼玩意兒?”
滄南衣雙臂抱胸,腦袋與百里安腦袋之間的距離拉近了一些,她語氣淡然平靜,道:“巫山姥姥生平唯有兩愛,一是喜與吾事事做對比、分高低、做比較,二是愛美男,愛嬌郎,愛俊少年,通俗一點用人間的話說,就是喜愛養面首,嗯……由愛鮮嫩可口的少年面首。”
竟!是!個!老!不!正!經!的!
巫山姥姥您老人家玩得花啊!
娘娘不愧是娘娘,便是死對頭,性格都這般特立獨行。
百里安摸了摸鼻子,道:“我怎麼感覺……”
他再度欲言又止,因為實在難以啟齒。
滄南衣法眼通天,一眼看穿他的心思,直言道:“你感覺,比起本座,反倒是這位巫山姥姥,與乘荒更為相配對嗎?”
“我……只是這般想想。”
“想法不錯。”滄南衣唇邊笑意很淡,“當年六界傳出吾與仙界聯姻成親之時,這位執念入骨之深的巫山姥姥可是動過搶親的念頭,當年也是在君皇乘荒在外打野食的時候偷偷製造過一次巧遇。
乘荒的性子也甚合她心意,畢竟那時的乘荒也十分少年,只是後來,不知從誰的口中打聽到,吾對乘荒並不上心,便又將乘荒棄之如履,怎麼也提不起興致來了。
說起來也甚是可惜,原本本座還十分期待她能夠來搶親,不知會是怎樣有趣的場景。”
百里安瞬間悟了,表情異彩連連:“所以今日巫山姥姥來崑崙山,其實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因為我?”
滄南衣點頭道:“從某方面來說,確實是你招惹過來的。”
往日裡,都是巫山姥姥對她有樣學樣,避世六界,居天外之地,保持神秘古老。
而唯一有所不同的差異是,巫山姥姥喜愛俊俏小郎君,收為面首好好藏到山洞裡寵愛。
如今乍一聽聞,那樣一個光風霽月、不染塵埃的崑崙神主,竟然也能夠有朝一日,養起了小郎君藏於殿中承寵。
這叫巫山姥姥聽來,豈不是更像是滄南衣在學她行事。
這可當真是激起了她的熊熊鬥志,天外天之地,相隔甚遠,時隔十幾日才收此訊息,卻是第一時間便馬不停蹄,帶著從她洞府裡挑出來最俊俏的兩個小郎君,便來這崑崙山中踢館子找威風來了。
百里安從未見過巫山姥姥本人。
卻是在滄南衣的言語之間,想象到了某位老人家激昂的熊熊鬥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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