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君姑姑’這四個字喚出口,落在了長公主趙文君的耳中,卻是顯得嘲諷意味十足。
她忍不住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側頸。
雖早已時隔多年,可偶爾之間,還是能夠感受到那頸間傳來的灼熱烈痛感。
趙文君淡淡垂眸,眸底不見情緒,卻只見斑駁不清的寥寥之色。
她忽而一笑,再抬眸時,語氣已是變得十分的溫柔:“原以為藏劍受封於崑崙,日子必是過得艱難,如今卻見藏劍行事這般灑脫不羈,我便也放心了。”
百里安可不認為她當真是在擔憂自己的安危。
只是不知何故,做為活者生靈,陰差陽錯之下,他以極低的機率賜約於趙文君。
如今趙文君可謂算得上是他親手創造出來的半個血裔,可她偏生又仍是人身,百里安未死還好,若是他一旦身死,這賜約血契便會驟然崩亂失控,而她亦是會受到這契約的崩壞,而神智盡催,淪為毫無意識的血怪。
在她少年天真時期,信了男人那虛無縹緲的大道夢想的鬼話,她這麼一套,就將自己套死了整整幾百年,生死自由皆不由己,為魔族掌控幾百年。
那種受制於人的苦果,她可謂是恨極,後得她費盡心思的籌謀,將破繭成蝶,終成自由之際,又隨著百里安咬的那一口,盡數被摧毀殆盡。
如今,她的生死尊嚴,又以著另一種命運弄人的方式為他人所左右。
在趙文君心中,又豈能心平不恨?
在百里安被鎮壓關入崑崙山中的時日,她比任何人都更要誠惶誠恐,寢食難安。
她既擔心他死得太過輕易隨便,讓她這數百年來的一切經營努力皆成了一個笑話。
她又擔心這個親手毀去她未來的混賬,在崑崙山中的日子過得太夠平靜舒心。
百里安自是猜想得到趙文君心中的複雜交織的情緒,他淡淡一笑,看了一眼趙文君身旁的女冠,道:“倒還真是小瞧了文君姑姑,這才數年不見,姑姑竟於堯庚神廟結下了如此緣分,也是,在我見姑姑第一面起,我便知曉姑姑定非池中物,若是尋常修真女子,哪裡有機會能夠並肩站在武道人的身邊?”
武紅泥微垂的眼皮忽然大睜開來!
滄桑的眼眸之中,似在這一瞬帶來一種諸天閃電齊齊威懾而來的強大之感。
“小小稚子!心腸歹毒,嘴巴尖酸,目無尊長!倒也難怪將臣看得中你,將你收為王族後裔。”
嗯……
聽起來,又是一個對於屍魔一族嫉恨之深的老仙啊?
聽這話語的意思,與屍王將臣,似乎還有著不淺的淵源。
武紅泥淡淡的目光卻透著森嚴之意,藏著深刻的冷意,繼續緩緩說道:“本座聽聞,早在一年前,你於十方城中早已擺明立場,雖為與百里羽正式斷絕父子之緣,卻已舍‘百里’之姓,不願再做那天璽劍宗少主,這般薄情寡義的豎子,如今又是何來的臉面一口一個姑姑,在此言語譏諷?而且……”
武紅泥語氣微頓,目光閃了兩下,眼眸又恢復成了一片死水的淡然模樣:“而且既為屍魔而生重活一世,前塵往事皆與你無關,這本是屍魔一族的立命規矩。
追尋前世種種的記憶,本就違背了屍魔一族的天性與法則,屍王將臣最是忌諱這一點,在你前頭一位的屍族兄長,曾經為此付出過血的代價,你受了將臣的恩惠,卻固執己見地踩了他的底線。
也多虧你是生了一個好的年代,若此刻的屍王將臣肉身靈魂尚未得到封印,你早已是第二個司空了。”
百里安神色微動,忽然好似明白了過來,武紅泥對屍魔一族的強烈敵意究竟是從何而來了。
堯庚神廟?
堯父帝俊……
太庚山……
有傳聞說,她身上亦是有著帝俊之血脈……
百里安對上她的目光,輕輕一笑,道:“不知武道人,與後堯太子,又是有著何等的淵源?”
武紅泥眼瞳猝然急縮成線!
怎麼也沒有想到自己竟會等來這樣一句回應。
她眼睛眯起,眼眸之中一片風雨欲來之色,定定地看著百里安,語氣竟是難掩殺意:“你!說!什!麼!”
瞬然難以壓制的氣盛威壓極其恐怖,讓立在學堂之中的群仙瞬然之間,臉色剎那慘白,如臨深淵一般,心臟狂跳了起來。
百里安彷彿絲毫不知踩中雷坑有多恐怖,他甚至可以說是宛若不知死活般地帶著探究慾望的眼神反客為主地逼近對方。
他面上笑容不改,繼續說道:“我說的是後堯太子,太庚山之主,其母為人族,名為南弦。其父為仙族,名為帝俊,他乃人仙二族混血而生,掌下仙天域界,是為當世初代人皇,後為仙母娥皇,親手誅殺!”
武紅泥雖做女冠的打扮,可此刻她的神情模樣,可謂已然有了怒目金剛的十分韻味。
她額角青筋蹦起,眉目沉沉下壓,宛若在極力隱忍壓抑著什麼,“無人比我更清楚這後堯的身世來歷!你大可不必!在本座面前有意解釋得這般詳細!”
長公主趙文君當即說道:“尊教,此子能言善道,最擅長牽動人心,情緒切莫要被他帶進去了。”
百里安倒也沒有要刻意針對刺激她的意思。
更多的是試探之意。
只是這般一稍稍試探,她便試探出來了,這為武道人,莫約是與他那位便宜哥哥之間有著非比尋常的關係以及不可化解的仇恨。
此他此生的認知,他原是對那太庚山中的事,悉知甚少的。
自是自從再那回廊天淵之中,找回了前世劍主時期的種種記憶後,榮登仙君之位的他,自是對於仙界各地的歷史因果記典都熟讀於心。
而仙尊祝斬更是將他視為下一任仙尊而著重培養,對於這少庚山的慘烈舊事,他可謂是早已熟知於耳。
故此,知曉嗣空追尋了屍魔生涯整整一世,才追尋到的名字答案,他如今卻也瞭然了個大概的清晰因果。
只是這武紅泥,還與太庚山有著諸般往事,倒真是意想不到。
武紅泥深吸一口氣,雙瞳愈發的深邃危險,她看著百里安,道:“你竟已知曉到這種程度,屬實叫人意想不到,司空那樣冷血的一個怪物,竟會將自己‘名字’的秘密,分享與他人聽。”
百里安半開玩笑地自嘲一笑,道:“或許是因為我們‘兄弟’之間的關係還不錯的原因。”
武紅泥沒有理會他的玩笑,嘴角僵硬地扯動了一下,冷漠道:“正因為司空,本座早在很久以前,就立下誓言,勢必要殺盡天下屍魔!”
若是此刻學堂之中沒有這麼多人,再來兩把瓜子,一壺美茶,他與這武紅泥怕是可有得聊了。
只可惜,今日不論是長公主趙文君,還是這位神廟之主武紅泥,都在百里安的意料之外。
只是如今這般看來,這長公主趙文君倒是不知從哪裡尋來的法子,竟是搭上了武紅泥這條線。
這個女人,從來都是心比天高,奈何命如紙薄。
她有大宏圖,大志向,勃勃野心遠勝於當世千萬大好男兒。
可到底是為世俗偏見觀念所害荼毒有了影響。
在當年那個亂世之中,因那偏見,連她自己都介懷自己的女兒之身,不得不斂好鋒芒,藏盡野心大報復,行差踏錯之下,卻將自己一生的抱負錯付於一個與男人建立的毫無紙約、虛無縹緲的夢想一道上。
若她是男兒身,怕早已是一世梟雄,又怎會受困於那全是自我洗腦催眠的假象男女情長之上。
如今好不容易掙脫心間囚籠,正準備放眼縱覽新天地一切從來的時候,又陰差陽錯,為百里安種下了賜約之印。
心有野心者,屈於人下,不甘而活了幾百年,將得自由時,這般當頭棒喝,重新打入絕望的深淵之中。
換做旁人,怕早已絕望。
可她卻能夠利用自己的絕望,正視自己的恥辱,竟是藉著這賜約之印,攀上了武紅泥這棵大樹。
也是,地下暗城做的是見不得光的勾當,最擅收集情報與秘密。
看這樣子,她竟是已查出當年嗣空與武紅泥之間那點子恩恩怨怨,為自己闢路開道。
武紅泥對於屍魔一族的恨意是極端的,那麼自然對於在屍魔一族的血脈契約欺壓之下,還能夠苦苦掙扎,負隅頑抗不肯低頭的艱難之人,是有著近乎無腦的包容性。
想來……這位長公主殿下,可是沒少藉著身上那道印記在武紅泥面前做那苦肉計從而來博得她的認可與好感。
如此細細分析下來,果然……
長公主殿下的心計,遠比他想象的還要深遠且可怕。
百里安輕嘆一聲,道:“冤有頭,債有主,武道人若是與那禽獸東西有恩怨,您大可去找他討要一個說法,在此縱著我家姑姑來一個勁兒地找我的不快,又是什麼道理?”
武紅泥冷聲道:“屍魔一族,天性冷血、殘忍、狡詐、他們連手足至親都能夠說殺就殺,且毫無愧疚憐憫之心!
此等邪物本就不可容他們繼續活著,今日你這隻屍魔不請自來,可謂是出盡風頭,嘴上說得倒是有自知之明,無意收徒小山君。
可若你當真無意,今日又怎會出現在這裡,又怎會出盡風頭,從而引來小山君殿下對你的青眼有加?”
“手足?”
百里安捕捉到了關鍵的字眼,失笑搖首道:“原來與武道人您淵源頗深的並非是後堯,而是其妹望舒?”
這般恨屍魔一族,自是有仇,而且還是血仇。
而作為後堯太子時期的嗣空,他最對不起的人便是他那同父異母的妹妹,神女望舒。
在山墮之日,是他親手將自己的妹妹推入到了烘爐烈火之中,試圖以熄天地山火。
武紅泥對手足二字這般激烈,想來是那望舒神女過完時身邊的親近之人?
“住口!”
果然,氣息沉穩的武道人臉色大變,氣息大亂,面上竟是已見慌恨之色。
百里安倒也沒有揭人傷疤的惡趣味,他斂了面上笑容,語氣淡冷:“今日之事,與太庚往事無關,與武道人你亦是無關,武道人既無心收徒施以援手,又何必在此多生是非?”
武紅泥寒聲道:“你對小山君殿下有著不軌之心,怎是與本座無關?難不成任由你荼毒殿下?!”
“武道人您當真也是言重了,與我而言……”百里安微微頷首,可見三分傲性,淡淡道:“圖謀一個小山君師長之名,又累是非又多,這般吃力不討好的事情,我為何要浪費這種心力?我縱然是圖謀不軌,有荼毒之心,那自然也是對我就家的那位娘娘了。”
“方才文君姑姑說得不錯,我既為娘娘看上的人,入了她的殿,成為了她紅鸞鳳榻的入幕之賓,我為何還要幹如此因小失大之事,再來圖謀小殿下的不軌呢?若是讓我家的娘娘知曉了,還不得狠狠扒了我整整一層皮。”
眾人聞言又是一愣。
這小子是徹底不打算要臉皮了,一口一個我家的娘娘,這乍一聽,喚得好似我家娘子一般纏綿。
心道是啊……這做君皇娘娘的男寵,可比成為一個毫無修為的小殿下的師長,吸引力更大。
武紅泥面上有些遲疑:“你當真無意收小山君殿下為徒?那你今日前來,又是為何?”
百里安道:“我非良師,而且對於小山君而言,今日同樣亦是不宜拜師。”
“你怎麼也跟著說話不算話了,我分明都磕過頭拜過師了,你怎麼能夠說不要我就不要我了啊。”
小山君面色一急,就要去拉百里安的袖子,音調之間,竟是漸漸帶起了一股子哭腔。
百里安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抽手後退,生生避開了小山君殿下這撲面而來的黏糊勁兒。
“可我並未同意,拜師之事,需得雙方皆認可,若小殿下這般耍無賴的行徑,逢人磕頭便可拜師的話,那在下現下來尋人抱大腿,在此間裡,逢人便認,見著一個稍有實力費勁的話,那我挨個跪著拜師求庇護,不管旁人承不承認,只要我跪了,他們皆是我的師長,當為我保駕護航的師長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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