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雲西行,圍繞著寒霜仙氣的步輦落入西懸峰上來。
流雲所化的磐龍並未就此散去,步輦落地瞬間,化為白玉輦車,在兩隻靈光流熠的雲龍拉行之下,行駛於原路返回的宮道之間。
此刻夜色深濃,月色豐盈,滿山殿宇都像是裹上了一層淡淡的銀妝,道路兩側的古燈幽光投射在雪地間,更添淒冷,不見半分柔和之色。
夜間宮道無人,風聲盤繞於流雪之間,入目之下,四處皆沉浸在一片沉鬱冰冷的霧氣中。
輕水伴駕而行,微微垂眸觀雪。
清晨灑掃的積雪,夜間觀來,卻是比昨夜更加的深了。
便是早晨留在那雪地裡的兩道拖行的血色痕跡也在大雪之中掩藏消失不見。
百里安依舊是那一身單薄的素色長衫,跪在風雪之中,無人看顧,披覆在身上的大雪掩身,乍一眼看去,竟不似活人一般。
輕水不知自己為何會有這般念頭,心中不禁自嘲一笑。
可不就算不得什麼活人嗎?
他是屍魔,早在兩百年前就已經死去了。
想到這裡,輕水女官忍不住側眸悄然偷看了一眼步輦中的娘娘。
觀娘娘此番意思,似乎是要讓這小傢伙吃足了苦頭才是,這跪了整整一天一夜,雪罰兀自未停,若是再跪一夜,怕是再好的根骨也要廢在這大雪之中了。
真正算起來,這小子時運當真不好,今日朝聖之禮格外的長,娘娘本就元氣大損,強撐著精神操持了整整一日,睏倦之下睡了過去,神靈的覺總是格外的長,便是大夢三年也是常態。
這雪罰不停,更無娘娘命令,他便不得起身,便是屍魔,這樣一直跪下去,怕是屍王將臣到此,都救不下他了吧。
不過這樣也不失為一件好事,這小子雖然無辜,可體內畢竟留存著真祖邪神這樣的巨大災禍,就此冰封掩埋在這雪罰之中,不論是對這世間還是崑崙,倒也少了一個巨大的隱患。
輕水女官胡思亂想之際,步輦之中傳來一聲細微的動靜,只見支著額頭的君皇娘娘腦袋輕輕往下一點,竟是打著哈欠醒了過來。
就在步輦將將與宮道旁安靜跪著的少年錯身而過時,輕輕飄舞的紗幔之下,傳來她慵懶隨意的嗓音。
“停。”
雲氣狂舞,掃亂地上積雪,兩頭磐龍長吟一聲。
步輦穩穩地停落在了宮道之間。
一隻薄而乾淨的玉手撩起紗簾,帷幔之下,是滄南衣那張白璧無瑕極漂亮的臉,在遲重的月光映照之下,有種神祗降臨般的聖潔感。
她眼梢微微上挑,從她這個視線角度看過去,正好可以清楚地看見跪在雪中並未擋住道路的少年。
他低垂著眉目,跪姿與來時沒有一絲改變,看著人畜無害的乖巧模樣。
在大雪的傾壓之下,他的黑髮睫羽落滿的霜雪,厚重的積雪也無法覆蓋掩飾少年人削瘦秀挺的骨骼輪廓,少年皮膚蒼白得厲害,看起來竟是說不出的羸弱不堪。
滄南衣自是不會為眼前這般虛弱殘狀心生任何動容,她神情慵懶隨意,又連著打了一個哈欠,這回來的路上小眠了片刻,她的面色倒是瞧著精神好看了許多。
她目光穩穩地落定在百里安的身上,見他身披寒雪,都瞧不出原來顏色的模樣,不由眼神玩味的喚了他一聲:“小雪人。”
青玄與輕水兩名女官皆是一愣,還未等她們反應過來這一聲‘小雪人’喚的是誰的時候……
如冰雕一般跪在地上紋絲不動的少年,身上厚厚潔白的積雪簌簌顫落下來。
烏黑的髮絲披在素白的衣衫間,百里安輕輕抿唇,蒼白的模樣卻沒有一絲活氣,從裡到外都透露著冰冰冷冷的寒意氣息,他以額觸手背,許是凍得太久,動作十分僵硬緩慢地行了個大禮。
一開口,便是沙啞的嗓音:“見過娘娘。”
滄南衣垂眸,靜靜地端詳著他,深邃眸中,意味不明。
良久,她悠悠說道:“你倒是沉得住氣。”
百里安知她此話意思,嘴上卻道:“在下愚笨,不知娘娘此話何意。”
“算算時辰,你跪了整整十二個時辰。”
百里安並未起身,額頭依舊穩穩觸及在雙手交疊伏地的手背上,低聲道:“娘娘讓我跪,我便跪。”
滄南衣道:“你可知,這雪不停,你繼續跪下去,會死。”
那‘死’字出口,百里安跪在地上的身姿並不見任何一絲的顫抖。
但他卻緩緩直起腰身,目光平靜地與她對視,姿態平寧道:“我之生死,只需娘娘一念一行,既生如螻蟻,在人一念之間,我又何必自擾自困,若娘娘無殺我之心,我縱然繼續跪下去,想來也是不會死。”
滄南衣眯起眼眸:“真是在雪中跪了整整一天一夜,還沒能讓你跪服。”
他明明知曉,自己對他只是‘試探’之意。
縱然她知曉那黃金海域之中的那隻龍妖是他,可她並未宣之於口。
在這小傢伙的眼中,她今日雪罰之行,是對他抱有懷疑,試探於他,是否已解仙尊祝斬所落下的封印。
而滄南衣也是知他這般心思想法,明白在雪罰之下,這小子不敢動用任何修為血氣來抵抗保護自己,只得硬生生受了這份苦頭吃。
到頭來實在無法硬抗,漏了實力修為來抵禦嚴寒,自然也就落了下乘。
這時,她可就要來好生打壓打壓這不安分的小傢伙,也算是開了個好頭,好叫他好好的將那黃金海中的一眾妖族下落交代清楚。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她要讓他啞口無言。
百里安的生死,她並不在意。
故此也沒有認真想要他性命的意願。
只是不曾想,這小子竟是這般倔強,心性也著實令人意想不到。
大有她不鬆口,便一直跪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爛的架勢。
她不在惜他的性命,故此滄南衣覺得此次交鋒,她毫無懸念地能夠佔盡上風。
卻不成想,這小子,竟是比她還不在惜自己的性命。
如此,是和局,也是死棋。
倒也是無法再繼續落子盤旋下去了。
“娘娘言重了,我對娘娘,可是心悅誠服,心折不已。”
百里安勾動了一下蒼白的唇角,跪在雪中的身影搖搖欲墜,眼神都渙散了,可面上的笑容在她看來,亦是十分可惡的。
再讓他繼續跪下去顯然已經沒有了多大的意義。
滄南衣目光從他身上收了回來,淡道:“倒也不必再繼續跪了。”
話音將將落下,夜色天幕下的大雪已然漸漸停了,雖然已經有了她神力庇護的輕水青玄二人不在畏懼這股雪寒,可雪停之後,吸進肺部的空氣終於不再冰冷如刀,倒也不由讓人心下一鬆。
百里安神情沒有任何變化,也沒有心下一鬆,因為這一切彷彿都在意料之中。
他拂去身上餘下的落雪,揉了揉跪得僵硬麻木失去知覺的雙腿,正想起身的時候,卻聽見滄南衣輕飄飄的來了一句:“倒也不必浪費這個功夫了,青玄,去將他的雙腿給砍了。”
輕水眼皮狠狠一跳。
百里安:“???”
所以這位聖人怎麼每一步落的棋子都是讓人這般的意想不到。
他停止了揉腿的動作,握拳輕咳一聲,面容還算鎮靜,道:“還請青玄大人手下留情。”
青玄不為所動,手中召出了一把鋒利長刀,冷漠道:“你求我沒用,這是娘娘的聖意。”
百里安朝著滄南衣微微一禮,小小地拍了一個馬屁:“娘娘聖明。”
然後無不認真地說道:“不過我還是希望能夠請娘娘憐惜一二。”
滄南衣早就見識了這小子沉穩的心性,卻是不知他之心性竟是已然沉穩到了這般變態的程度。
他似乎早就看穿了她聖人皮囊之下,骨子裡多少還殘留著幾分妖性的殘暴不仁。
旁人或許不知,但跟在她身邊久了的老人,卻是知曉,她既是聖人,也是暴君。
所以方才她要砍他雙腿,並非玩笑。
而且砍去的雙腿,他若想借助屍魔的治癒天賦重新生長出來也是枉然。
雪罰之下帶來的任何傷勢,莫說此生此世了,便是落入輪迴的生生世世都無法消失。
他若此刻被砍去雙腿,來日輪迴,便是世世都是沒有雙腿的殘疾之身。
當然,屍魔沒有輪迴就是了。
這小子既然看出了她的認真,還能夠如此平靜淡定,倒也有著幾分常人難及的真膽識。
如此倒也讓她起了幾分興致,能夠頂著睏意在這樣寒冷的夜裡同他多拉扯幾句。
“憐惜?你那雙腿極不老實,在本座的規矩之下,還敢擅自離開山居,本座沒有割了你的舌頭已是莫大的仁慈,畢竟齊善兄弟二人一向乖巧聽話,也是聽了你的教唆,都敢行下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本座斷你兩條腿又算得了什麼?”
聽這話中意思,似是鐵了心要斬他雙腿了。
滄南衣支頤輕笑,眼底卻是沒有什麼溫度,看向百里安:“你又哪裡來的自信,覺得本座會憐惜你?”
就憑他在仙陵城中,抱了一隻虎同她合桌共食了一頓烤肉的那場交情不成?
莫說滄南衣了,便是連輕水都不忍卒看。
只覺得百里安當真是好厚的臉皮,竟是這般不自量力的話也說得出口。
然而,更不自量力的話還在後頭呢。
百里安沉默了片刻,似是在用心思考滄南衣的問題。
只見他泛白的唇懶散的勾起一個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瞳澄澈卻又帶著幾分說不出的迷惑性。
“我以為,娘娘是很喜歡我的呢。”
這話一說出口,便是連青玄都忍不住捂住自己的臉了。
本應該生氣的滄南衣卻沒有生氣。
在百里安的這些令人意想不到的手段之下,她面上不見一絲波瀾動容,只慢悠悠的側過眸光來,定定地看著百里安,緩緩地吐出四個字。
“大逆不道。”
她的嗓音輕而平穩,不帶絲毫情緒,甚至有些調侃的意味。
可只有輕水聽出來了,這調侃意味背後的迷離危險。
百里安目光溫和而無辜:“難道不是這樣的嗎?”
“本座為何要憐惜你?”滄南衣在笑,目光涼涼,很危險。
對於她危險的發問,一個沒回答好,莫說雙腿了,怕是連兩條胳膊甚至舌頭都要保不住了。
可百里安沒有給出太多亦是太複雜的回答,他只簡短地吐出了一個字。
“娘~”
是娘娘的娘,卻不是娘娘,因為只有娘。
所有人都意料不到的一聲呼喚。
輕水提著宮燈引路的手狠狠一顫,燈盞傾斜,琉璃盞跌落,燈火燃著燈油瀉了一地,很快又被那雪地凍熄澆滅。
她腿肚子都嚇軟了。
青玄握刀的手頭一回這般不穩,指節淡淡的青筋脈絡都凸暴起來。
她面無表情地看著百里安。
覺得他在找死。
滄南衣沒有多大的反應,她甚至還彎了一下眼睛,眼睛裡沒有笑意,只是帶著淡淡的嘲弄意味,偏首看著那天真略顯可笑的小子。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精彩內容!“你是跪傻了嗎?”
百里安態度依舊十分誠懇,而這誠懇的目光裡,卻又帶著一絲微不可察的幽怨。
他煞有其事。
他一臉反思。
“我擅離小山居,不知規矩,沒有認知到自己的身份,累得齊善、尚昌二人為我受罰,自是身有大錯,娘娘罰我,我甘願受罰。
昨夜我在此跪了整整一天,深有反思,認真思考,發現娘娘實在是用心良苦。”
滄南衣都沒覺得自己哪裡用心良苦了,她從來都不是做慈祥仁愛長輩的那塊料,只是單純的想要懲罰這小子叫他吃苦頭。
他完全沒必要給她帶這麼大的高帽。
正欲反駁,百里安又猛一抬頭,情真意切地看著娘娘:“我思考整整一日,終於理解這入山以來,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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