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彷彿迴歸原點。
百里安只感覺自己的身體沉沒在冰冷的江水之中,不斷下沉,不斷下沉……
血色漫浮於眼前,可那鮮血卻並非源自於被那柄銀色小劍捅穿的心口間傳來的。
身體間的另一處劇痛,逐漸掩蓋過心臟間傳來的劇痛。
他抬起手指,輕觸疼痛之地。
卻發現那鮮血湧溢之地,竟是源自於那顆仙人淚。
仙人淚……
百里安神情恍惚,自己身上何時多出了這樣一顆東西?
四面八方朝他淹沒湧來的江水猛烈而刺骨,裹挾著難以名譽的痛苦之意流湧進他的身體之中。
在沉沉江水激流裡,百里安陡然聽到好似鳥雀忽從樹枝間乍然驚起的聲音。
眼前視線天旋地轉,整個空間好似都開始失控旋轉起來。
直至他後背忽然抵上一片生著漆黑鋼鐵黎簇的荊棘時,後背忽然一陣炸裂劇痛。
雷電躍然傷口之間,四面江水潮來潮去。
他身上的衣衫髮絲尚未乾透,視線巔轉之間,他回到了空氣中彌散著鮮血鬼氣的廣夢城中。
他雙手四肢束縛者鋒利如鋼刀的鐵荊棘,雷吳神槍已化為荊棘牢籠,四處皆流竄著色澤冷戾的電焰雷火。
鋼鐵荊棘束縛纏繞在他的嘴間,令他有口難言。
眼前一襲黑紅劍袍凌立於天地之間,他廣袖飛帶,仙氣驚人,眉目間難掩威嚴,稜角分明的面容自含天生的攻擊鋒利之意,眸中甚至還隱約可見一種麻木不仁的冷淡。
男人手壓升龍劍,像是天璽劍山之上吹下來的第一抹冷鐵鋒寒的天風。
他狹長的眼眸凝視著百里安如看一個死人,淡薄的唇間吐出來的話殺意畢露:“驅鬼殺人,你眼中可還有我這個父親!”
百里羽飄招的大袖,鮮血灑灑。
自他腳下,伏倒著一句小小的鬼屍,圓頭圓腦紅肚兜,不是壽又是何人。
心口間原本被那小劍貫穿的痛尚未淡去,驀然間,彷彿再度被什麼鈍重之物狠狠撞了一下。
可他低頭看去,心口空空如也,無劍也無傷。
百里安雙眸微瞠,不由自主地抓住身前那荊棘雷籠,手掌頓時被切割破裂,鮮血淋漓。
十指連心,傳來劇痛的時候,百里安卻低低輕笑了起來,圓潤漆黑的眼眸逐漸染上一抹漣漣的鮮紅之色,深如血淵,他緩緩垂下眼皮,長長的睫毛把一雙深紅的眼眸覆蓋,電焰閃爍映襯之間,卻又有一股難以言說的詭秘。
傷痕累累地手掌在雷吳所化的牢籠之上一觸即分,他收回手掌,慢條斯理地撕下束縛在唇齒之間的鋼鐵荊棘。
前一刻還鑲嵌入骨鋒利的鐵荊棘,此刻隨著他的笑聲響起,竟是在他的手指之下,脆如薄紙。
……
……
境夢之外,手指不斷摸索流連於百里安臉龐間的林曦怔愣半晌,表情異樣。
白少顏看著自家主人唇角勾起的笑意,眉頭深皺,道:“主人此刻在笑,可是情況不妙。”
林曦在白少顏的說話聲中回過神來,她抿唇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震驚翻騰的情緒,搖首說道:“我生平還是頭一回見到能夠將自我心魔壓制得毫無可乘之機,即便是一步步將他往深淵裡推,他仍舊能夠看清自己腳下所行之路,實在是讓人匪夷所思。”
入夢殺術陣著,人的精神意識無異於是進入到了一個高睡眠的狀態。
在這種事後,人體的靈臺是毫無防備的沉浸開放的狀態,意志力最為薄弱,極易滋生心魔從而被夢境吞噬。
夢殺之術先是為主體創造美好的夢境,在夢境之中完成一切求而不得的願望與執念,最後會在最幸福的時刻,噩夢已經悄然而至。
會在你幸福的巔峰時刻,將一切都瓦解崩塌,從而絕望與痛苦攀登至頂峰。
用擁有幸福到毀滅一切,無人能夠承受。
也無人能夠在這種痛苦之中還能夠做到毫不動搖,波瀾不生。
可是百里安……這個少年,他竟是在夢境之中,坦然地接受了一切,包括這份痛苦。
林曦在心中暗自感嘆,此子或許當真能夠在十年之間創下奇蹟,辨別認清自己身處於夢境之中的這個事實。
只是……世間有多少佼佼者,入夢殺之術,亦是能夠憑藉自身強大的意志力分辨清楚夢與現實。
可是清楚,並不代表著能夠掙脫噩夢的夢魘。
更何況,聽那遠方傳來的火山爆發陣陣之音,林曦也已經預測到此刻深淵巨獸怕是已經有所行動。
留給她們的時間可是已經不多了。
縱然能夠從千年時限盡可能無限縮短至十年光陰,可這十年……依舊漫長。
夢中,籠外。
百里羽一雙目光冷峻如鷹隼死死盯著籠中面容青稚的少年:“逆子孽障,你笑什麼!”
百里安抬指摸著自己唇角間開裂的傷口痕跡,神情玩味道:“究竟是心魔在編織夢境欺騙我,還是我將自己的心魔都給欺騙了。
為何事到如今,父親你還能夠入我夢中來,如此前塵往事,雖事事如刀銘刻心頭,讓人感覺疼痛,可到底也不會叫我沉淪至此。”
他手掌貼在眼前的荊棘牢籠之上,掌心微微發力一震,牢籠頓破坍塌,化為點點灰燼散去。
百里安垂眸平靜說道:“前塵之事,我早已放下,你既應我心魔而生,那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算得上是我的父親。”
百里安朝他深深一禮,行了一個恭恭敬敬的晚輩禮,可眼眸之中,皆是沉穩冷靜,再也不似當年廣夢城那般青澀惶恐不安。
眼前的百里羽目光幽暗地看著他半晌,良久才緩緩開口說道:“我應你心中心魔而生,即為百里羽,又是此境夢劫之術具象化的象徵,你是我這數萬年來,唯一一個不到半日光景就成功點破夢境的存在。”
百里安逐漸憶起夢前的一切,輕笑道:“林曦殿主也就是你的主人,她的夢殺之術的確當事一絕,便是魔界之中最為出色的織夢師在她面前也要黯然失色。”
百里羽的神情已經從冷峻變得冷漠,眼神麻木道:“可你還是辨清了自己身處於夢境之中。”
百里安道:“非是林曦殿主的夢殺術不夠高明,而是在這世間,任何噩夢都無法凌駕於邪神帶來的恐懼之上。”
而他的體內,正自封印著一名真祖邪神。
比起編織心魔夢境的手段,任憑林曦手段如何高明,在真祖邪神面前,卻也稚嫩得宛若一名幼童。
如今他所經歷的一切,都不足以再叫他生出任何恐懼的念頭。
眼前的百里羽眸底的冷漠神色忽然大改,低頭輕笑了起來。
在他的笑聲中裡,四面八方的場景再度發生改變。
這一次,百里安來到了一個前所未見的陌生場景中來,身下所立足之地並非實地,而是一片水平的幽藍色水境之面,四野無邊無際,望不到盡頭,身後生長著一棵灼灼燃燒的桃樹。
燃燒的緋紅花瓣翩然落下,灑落滿天皆然是。
百里安足下宛若水天相接,他身著一襲青衣白裳,正是現世之中那一身裝扮模樣,而自己足下水境之中的倒映,卻是自己生前未死的模樣。
可那模樣與生前卻又有著些許不同,並非是清稚少年郎,身材更加高大修長,模樣更加成熟沉穩,而是青年時期的前身自己。
夢境之中,傳來一滴水珠滴落的清越之聲。
足下倒影被圈圈漣漪散得模糊,面容逐漸觀之不清。
百里安垂眸看著水中倒影許久許久,他收回視線,目光依舊平靜如初。
他一展衣袍,灑脫席地而坐,而水中倒影也隨著他的動作席地坐下。
百里安定定地看著眼前一襲劍裝的百里羽,輕笑道:“入我夢者,能夠看到父親我一點也不意外,只是我自認為自己對天璽劍宗之位,從未有過半分覬覦之心,何以夢中發生的一切,會脫離現實。”
真祖邪神為他編織的幻境,不曾出現過他成為天璽劍主,甚至迎娶四劍雲容。
雖說他與雲容師姐有過一次露水情緣,可百里安自認為他與這位並不甚相熟的雲容師姐有著過分的執念。
可是在他夢中,自己的結髮妻子,竟然不是小霜,而是雲容師姐。
更詭異的是,在那夢境之中,他竟然還坦然的接受了雲容師姐與他還有阿孃一起一家三口的事實。
至少在面臨百里羽之前起,他從未反應過來,自己身處於夢境之中。
分明是一個再荒唐不現實的夢境。
他竟從未有過半分懷疑夢境的真實性。
就彷彿那些山中歲月,曾經都真實發生過一般。
想到這裡,百里安面上神情不變,手指卻是逐漸發冷,發寒。
百里羽面上浮現出一個詭異的笑容:“吾兒心中既已有了答案,又何必多此一問。”
話音落定,百里羽身後忽然緩緩浮現出了一座劍碑。
那座劍碑,飽經風霜的痕跡,上面有著發黑乾涸的血跡暗色,同樣有著刀劈劍砍留下來的痕跡。
滿碑斑駁,宛若一道道古老不知名的傷痕。
百里羽學著百里安的動作,同樣席地而坐,他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說道:“夢殺之術,編織恐懼噩夢的威力的確遠遠不如真祖邪神帶來的那般可怕絕望,只是夢殺之術不同於真祖邪神的能力差異,在於夢殺所編織的一切夢境,所經歷的一景一物,皆是真實發生過的,亦或者未來即將發生的。”
百里安搖首,認真說道:“這絕無可能。”
百里羽身體前撐,那張英俊冷戾的年輕面容靠近過來,冷笑道:“若是當真沒有可能,此刻你便不會受控於夢境之中了。”
他腦袋微歪,眼神鋒利如刀:“這便是夢殺之術真正的強大之處,或許你自認為你經歷了真祖邪神為你帶來的恐懼,你能夠戰勝如此恐懼,的確是你了不起,可若想著憑藉此等優勢,便掙脫夢殺一境,便是你天真了。”
“你或許能夠戰勝過往歷經死亡之劫的恐懼、痛苦以及心魔,可在這世間,什麼是恐懼,在這世間最大的恐懼源自於未知。”
“你能夠戰勝過去,可這並不意味著,你能夠戰勝未來。”
“或許你能夠用不到半日的時間,來醒悟自己目前為止的整個人生,可是對於遙遠的未來,你不妨猜猜,你將會為此困在這夢境之中多少年?”
百里羽抬起手指,百里安周身氣流湧動,千絲萬縷如虛幻的紅線自他身體之中繽紛亂舞起來。
“你是我見過因果之線最繁多,也是最複雜的存在,尋常之人身上也不過爾爾數根,可是我在你身上卻見到了千萬根紅線,如此未來因果,你將會困在此境之中千年萬年,永世難以復甦醒來呢。”
百里安目光堅定道:“我不信過往,也不信未來,只信當下。”
“不信未來?”百里羽嗤笑:“你若是否認自己夢中所經歷的一切,不妨再認真想一想,若你經歷一切皆為虛假,為何你能夠領悟仙尊祝斬的聖通之術‘諸天萬界’?為何你又能夠將那些陌生的三千道法在朝夕之間領悟至融會貫通?
若非你過往早就學會這些,何以常人需要修行千萬年載才能夠堪堪入門的聖階功法,你卻能夠一悟就會?”
百里安默然無言。
百里羽繼續笑著,信誓旦旦道:“你入夢劫,為的就是習得這一切,在入夢之前,你便已經有所預料,如今又何必否認?”
“否認?”百里安抬眸,那雙澄澈見底的眼眸含著淺淺的笑意,彷彿什麼心事也不藏,事到如今,他的眼神仍舊是平靜的:
“我如今倒是十分好奇,你這心魔究竟是從我心中何處地方滋生出來的,我入此夢的目的,可從來都不是為了習得著三千道聖神通之法,能夠在朝夕之間,學習到這些,我說這都是意外,你信嗎?”
這回,輪到百里羽沉默了。
做為應心而生的夢境回影,他能夠感應到百里安說這話的時候,並未說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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