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輝之間,四目相對,昏黃明火在兩人的面龐間幽幽浮動。
九十九慢慢眯起眼眸,看不清眼底是何情緒,黑沉沉的目光裡,似有團霧燒起。
良久,她才淡淡一笑,道:“你是說,方歌漁前往仙陵城,不是為了同她那兩個哥哥爭奪仙城城主之位,而是為了君皇秘寶‘輪迴碎片’?”
“是。”
九十九面上雖帶著淡淡笑意,嗓音聲線卻是毫無情感起伏。
“倒也真是符合她那無法無天的性子,君皇秘寶也敢盜竊,當真是死字都不知道怎麼寫。”
百里安道:“可她盜取出來的秘寶是假的,真正的輪迴碎片在你的身上。
論到膽大包天,不知死字如何寫,她不如你。”
九十九低頭飲了一口茶水,平靜道:“傀儡無法與人類共情,我不知曉什麼是恐懼,什麼是疼痛,更不明白死亡的真諦。
所以我並不懼怕這傳說中的司水之神,更不怕觸犯禁忌。
只因我需要這個東西,所以我取來了,就是這麼簡單的道理。”
百里安問:“那仙陵城中輪迴碎片的仿製品是你準備的?”
“是。”
百里安眼中隱現怒意:“你可知方歌漁因此差點付出性命。”
九十九淡然平靜的面容透著冷漠的意味,她偏頭不解問道:“這是我應該關心的問題嗎?”
她定定地看著百里安,“如果你想繼續用人類的思想感情來揣摩我,那便是大錯特錯了。
請恕我無法理解你們人類所看重的血脈親緣。
儘管方歌漁是我主人的女兒,以著你們的處事,我理應對她庇佑一二。
可在我眼中,她只是單獨的個體,與尋常人甚至是地上的石子野草並無分別。”
九十九放下手中的杯子,隨著清茶的熱霧被窗外的風雪吹散,她眼底那麼好似假象般的溫暖也隨之消失不見。
“我沒有多餘的同情心,身為傀儡,自然也就不會為人類的道德情感所束縛。
所以你想借此事讓我心生愧疚,我奉勸你還是不要白費力氣了。
你我之間有合作,既然我答應了你不會動方歌漁的性命,我自會遵守諾言,所以你無需做多餘的事。”
與一個沒有心的傀儡探討這個問題本就是一個十分愚蠢的問題。
百里安也不知道為何自己方才在看見那輪迴碎片出現在九十九身上的那一瞬間,心中會難以遏制地生出一種憤怒的情緒。
如今漸漸冷靜下來,也是反應過來自己的情緒是來得有些莫名。
但有些話,卻仍舊是不吐不快。
百里安垂下眸子,目光恢復平靜:“輪迴碎片,雖是君皇秘寶,卻並非藥物,無法起死回生,更無法醫死人肉白骨。
所以當年,她那般費盡心思想要得到這輪迴碎片,口口聲聲說要救兩個人,我還十分的不能理解。”
他抬眸,看著情緒沒有絲毫波瀾變化,冷靜刻板得好似一具真正的傀儡人偶的九十九,接著說道:
“直至今日在你的體內看到這碎片,我才知曉,原來她想救的……並不是人。”
九十九垂下眼眸,沉默了片刻,道:“人類與傀儡,就只是使用者與被使用者的關係罷了。
若換做是你,手中好用的故劍若斷,也會動心思想要將之修復。
當年,我與小五於亂潮之中損害核心,光是這具殘破的傀儡之身,都引得十方城內無數勢力暗中瘋搶。”
她低低冷漠笑著,抬起一隻手掌,徐徐說道:
“你能想象得到,就一個巴掌大的爐心,能在那些貪婪人們的手中生生拆解成十九份,相互爭奪,為此廝殺。
當我完整地找回自己的爐心時,我所能夠感知到的,也就只剩鮮血的味道了。
這也從而側面證明了,‘熒惑’的價值無法以常理估量。”
百里安將後背靠在車窗旁,“是這樣的嗎?”
九十九道:“正是如此。”
話題就到此不歡而散,九十九重新推開車門,目光裡比來時顯得還要冷淡疏離。
“牧雲夜在見識到了方歌漁不凡的力量後,他必然不會輕易死心。
他是一個有城府的人,儘管今日宴會已經過去,但你必須要想辦法儘可能地留在方歌漁的身邊。
不可有絲毫大意,十方血脈,必須斷絕在她的身上。”
交代完最後一句話,大敞的車門飄進呼嘯的風雪,九十九消失不見。
原本停駐下來的馬車也如原來一般正常地行駛在城道間。
秦樓執事官手執馬鞭,坐在馬車前,驅車而行。
她回頭詫異地看著推開車門的百里安,道:“姬公子?可是有什麼吩咐?”
方才種種,好似夢境一般。
百里安面上看不出任何異樣,只是淡淡頷首致意。
“無事,今夜勞累秦執事了。”
回到客棧,已是深夜,蜀辭與阿伏兔都已盡數睡下,百里安替她們熄了燈火,又離開了客棧。
一炷香後,百里安出現在與九十九初見的那家清冷酒肆之中。
十方城乃是不夜之城,酒肆乃是那些文人風流墨客的聚集之地。
可是今夜,小小酒館之中卻並無其他客人。
清心跪在地上,顯然已經是等候多時。
她跪在地上,額頭抵在手背間,語氣充滿了深深的愧疚之意。
“公子,是屬下無能,竟叫這十方城的傀儡軍看破據點,將我控制拿下。
清心非但未能幫到公子,反而成為公子的掣肘,清心……百死莫贖!”
百里安將她扶起,道:“談何無能之說,那女人實力深不可測,莫說是你,便是我難是她的對手,你不必糾結多心。”
清心袖中拳頭緊緊握起,聲音低低,卻能聽出其中深深的不甘與固執。
“若是我能夠再強一些,便可以更加有用地幫助公子成就大業了。”
百里安見她今夜狀態很是反常不對勁,素日裡與她接觸下來,她也不像是執著於力量的人。
眼下卻開始鑽起了牛角尖。
百里安擔心她想得太多,心境自困,不由溫聲說道:
“善遊者溺,善騎者墜,各以所好,反自為禍,你心如直弦,自守一方,沒有什麼不好的。
雖然你修為不高,實力不強,可是你卻能夠做到那些強者所不能為之事,正身直行,眾邪自息。
每個人存在的價值意義都不一樣,你無需光芒萬丈,只是莫要停止自己發光。”
清心仰目怔怔看著百里安,喃喃道:“莫要停止發光……”
百里安輕笑一聲,道:“罷了,本是想有些事情要與你交代的,只是我受不了這酒香,上街走走去吧。”
街頭鬧市,紅塵嚷嚷,燈輝搖曳滿繁城,夜市熱鬧,四下都是燈影流淌,映得城中碧瓦飛簷,崔然漂亮。
十方城乃是人間富貴地,便是王侯貴將,仙人子弟入了其中,都不由為這盛世夜景迷了眼,亂了心。
百里安看著清心兜帽下露出了的那雙靈動四處亂轉的眼睛,充滿了驚奇與震撼。
原本她極有分寸距離地跟在他的身後,還能夠小聲細心地向他講述著近日來妖盟之中的近況,以及探聽而來的各種重要小道訊息。
可隨著吞刀吐火的雜耍呼啦而過,有的人偶師,十指操控著細長如水銀的絲線,布弄著指下的精緻人偶翩翩起舞。
飛旋餅兒,翻雲拉麵,炙豬肉,五響七彩糖,各類美食推車而過。
清心在後方報告的聲音也越來越小,最後在一個小攤販前停下了腳步,怔怔地看著那草木棒子上色澤晶紅誘人的糖葫蘆。
正自發呆間,一隻膚色蒼冷、指身修長的手忽然探了過來,抽出其中一支糖葫蘆。
“怎麼你們女孩子都喜歡這種酸酸甜甜的東西嗎?”
清心看著夜色燈火之下,輕輕轉玩著糖葫蘆的俊美少年,眼如點漆,身姿如玉,舉止說不出的賞心悅目。
一時間,她看得有些移不開眼。
直到百里安將手中的糖葫蘆在她眼前晃了晃,她才回過神來。
清心自覺失態,面頰滾燙,冷不丁地撞上百里安那溫潤漆黑的目光,只覺一壺酒澆了心頭上,一種說不上來的滋味。
她有些無措地接過百里安手裡的那支糖葫蘆,方才唇下只是輕輕舔了一口便沒有在繼續多吃。
清心低著頭,帶著一絲極輕的笑音說道:
“倒也不是喜歡,只是小時候家裡頭窮,住在大山裡頭。
只有快到過年的時候,嬸嬸才會在趕集的時候帶我去一趟城裡集市,是極少見到這樣的稀罕玩意兒。
那會兒我見著這東西生得稀奇,心裡頭想要,但不好意思同嬸嬸說,每年趕集都錯過了這一串糖葫蘆。
最後還是我姥姥看出了我那點小心思。
我沒有想到,那麼冷的天,山裡頭還下著雪,她會一聲不吭地杵著木拐,走兩個時辰的山路,去給我買了一根糖葫蘆。
只是還未等她到家,半道上心疾復發,在山道上摔得頭破血流,險些沒了性命。
給我帶的那根糖葫蘆也凍黏在冰雪裡,終究是沒能吃成。”
說到後來,清心的嗓音有些喑啞,捏著糖葫蘆的手微微有些顫抖。
她說:“公子你知道嗎?我姥姥年輕的時候是個美人,還學過功夫,一隻手可以降住一隻老虎呢。
可是……人老了以後,便不中用了,買個糖葫蘆,也能摔成那樣。”
從那時候起,她便養成了一個不敢輕易去麻煩別人的性子。
真正想要的東西,從來不會言說出口。
像她這樣窮苦人家出來的孩子,清楚地明白,當她想要一個東西的同時,必該付出等價的代價。
那時候,趕集的她,個子小小,只能幫著嬸嬸推著賣貨的木牛車,揚起小腦袋,遠遠地望一眼高高貨架上的糖葫蘆。
其實那時候她並不是很想要那串糖葫蘆。
她口袋空空,不想因為任性給本就貧寒的家境帶來麻煩。
灰頭土臉的她只是單純的覺得那糖葫蘆好看,遠遠地看上一眼,便心滿意足,從未有過任何奢想。
百里安站在她身邊,靜靜地聽著她曾經的瑣碎過往,然後看著清心取出一塊雪白柔軟的帕子,將那串糖葫蘆小心地包好。
她吸了吸鼻子,輕笑道:“也不怕公子笑話,有些東西,比起吃進肚子裡真實擁有了,我更喜歡看著他被完美珍藏的好看樣子。
這串糖葫蘆我看還是不吃了,能讓我包好藏起來嗎?”
百里安道:“不必如此,我可以幫你將這貨架上的糖葫蘆都買下來。”
清心搖了搖頭,失笑道:“不必了,窮怕了的人,得到什麼都是患得患失的,公子就讓我沒有出息一回吧。”
她都這麼說了,百里安也並未繼續強求。
清心做為妖盟的核心成員,錢財物資這方面自然不會有短缺。
她所患得患失的,自然也不僅僅只是一串糖葫蘆。
百里安看得出來她有著一段難以跨越的過往。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他不是一個喜歡深究別人秘密的人,話題也是點到為止。
清心平復了一下情緒,繼續跟著百里安的腳步遊逛在這片夜城美景之下。
“公子,有一件事,我覺得有必要跟你彙報一下。”
“但說無妨。”
“近日來,十方城暗有內亂,根據公子的指示,青枝有集結不少妖盟成員,隱藏身份混入十方城中來打探訊息待命,聽後公子傳召。
只是不知為何,頻頻發生妖盟成員失聯的狀況,這才入城不到半個月,便已經有六名成員無故失蹤。”
“竟有此事?”百里安眉頭大皺。
終究還是有人忍不住對妖盟出手了。
只是這下手的動作未免也太快了些。
妖盟行事素來低調,成立也不過數年。
而加入一滴血的妖族,出於身份敏感的
本章未完,请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