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半個人頭被裝在一隻竹筐裡,送到前方的談判桌前。
高慶裔的咆哮停了下來,據傳他在見到斜保的人頭後,沉默了許久,然後對林丘說道:“欺人至此,你們便不覺得該害怕嗎?”
林丘回答道:“這十多年,你們做了無數件這樣的事情,見到他的下場,是該開始後怕。”
談判終止了半個多時辰。
天色漸漸的黯淡下去,火把亮起來,陣地上各個軍隊都肅穆以待,夜色之中偵查小隊一撥一撥地出去。
不久之後,高慶裔回到了談判桌前,要求華夏軍送回完顏斜保的屍體,林丘依然表示了拒絕:“寧先生只交代我與高將軍談判交換俘虜之事,與此無關者,我沒有交涉的許可權。還是說,高將軍仍舊要將寶貴的時間浪費在一具屍體上?”
“那……”高慶裔目光冰冷,但最終咬牙說道,“待會你們的人回去通報訊息時,請順便將此請求待會去,呈交寧先生。”
整個談判是在這種咬牙切齒的氣氛中開始的,一個多時辰之後,傳令兵帶回了寧毅對斜保屍體的處理:“若換俘之事順利進行,斜保的屍體將在換俘之後作為禮物送回,以慰粘罕大帥喪子之痛。”
高慶裔表示了感謝。
……
夜色靜悄悄。
獅嶺前方看似和平的談判氛圍中,漆黑的山林間有更多的交錯與廝殺正在發生。
亥時未至,獅嶺西南面數里外的山嶺間,便爆發了兩次中等規模的廝殺,斥候隊在林間相遇,於黑夜之中展開了最為冒險也最為致命的對殺,女真宿將余余親至前線,領隊殺出。
亥時一刻,“帝江”的光焰升起在遠處的黑暗之中,獅嶺這邊都隱隱約約能夠看見,火箭彈對著余余等人集結的山坡進行了五枚射擊,火焰點亮了樹林,杜殺率領的斥候隊對女真斥候做出了一次大規模的突襲。
對望遠橋方向的突破與營救被再次阻擊,獅嶺的談判程序中,隨後加入了相互指責和推卸責任的環節。
女真軍營方面,完顏設也馬、拔離速等人組織的更多營救與突破方案亦在同時進行。
臨近午夜時分,東北方向山嶺之中的漢軍李如來所部大營之中,光芒顯得低沉而陰暗,大帳之中只有豆點般的光芒在亮,李如來在營帳中已經收到了華夏軍的資訊,正在等待著華夏軍談判者的到來。
火光與混亂陡然在大帳外的營地裡爆發開來,有人大喝著:“抓姦細!”風火凜冽中,還夾雜了無數女真人的呼喊,他掀開大帳的簾子出去,副將奔跑過來:“完顏撒八來了……”
“那邊……”李如來皺著眉頭,望向混亂的那一頭,副將道:“有奸細潛入,幸好被人發現,引起了混亂,奸細似乎趁亂逃出了。”
“逃出了?”
“……逃出了。”
“封營大索,我要徹查此事!”
他皺眉望去,完顏撒八馬隊的火把已經到了近處,待到大隊奔行到面前時,他看見身披大髦的完顏撒八從戰馬上下來:“李將軍,大帥正要在獅嶺、望遠橋方向發動大規模的進攻,黑旗軍已生畏懼,我方探子偵知,對方今夜開始便要有大的異動,大帥命我前來協助李將軍進攻。”
漢將行禮跪了下去:“李如來遵令!”
側耳傾聽,黑暗之中的廝殺聲,化為風的聲音低咆而來。
*************
望遠橋。風嗚咽而過。
凌晨時分,僕散渾感覺到了寒冷。
已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他打了個盹,醒過來時,漫天的星辰,他感到身邊的人正在發抖。他的手也在發抖。
他已經多年沒有感覺到寒冷了。
世上最冷的,是北地的冬天,大雪呼嘯延綿數月,家裡人圍著火塘蜷縮在一起。冬日裡的糧食常常不夠,在他少年時,許許多多的人就在這樣的冬天裡凍餓至死。
參軍之後便很少有這樣的日子了。
僕散渾是在平遼末期參的軍,當時他已經二十出頭,第一輪大的軍功他沒有趕上,但由於女真人的身份,敢打敢拼,參軍之後作為軍隊的中堅,他還是打過不少仗,殺過不少人,也撈到過不少的好處。
天會十一年,他作為精銳進入延山衛,升謀克(百夫長)。金國女真人少,一般的女真戰士只要頭腦清楚,升官都很快,但僕散渾的謀克與其他軍中的又有不同,他的麾下,多是以女真人為骨幹的精銳戰士。這是為維護女真“滿萬不可敵”之名而始終存在的精銳戰力,放之於金國一般的軍隊,千夫長也當得,若在漢軍面前,便相當於萬夫之首的將軍。
其時延山衛雖然經歷了婁室之死的大挫,但本身計程車兵素質是極高的,宗翰希尹等人為西南之戰提前佈局,以斜保親自統領這支軍隊,作為僅次於屠山衛的強軍來打造,顯出了極大的重視,僕散渾這樣的軍中骨幹,自然也受到大量的優待。
榮華富貴、封地宅邸、美女金錢,對於此刻的女真人來說,這類享受不在話下。此刻三十餘歲的僕散渾並未在其中迷失,事實上,恰如許多篳路藍縷殺出來的第一代創業者一般,他們的成功是經歷了真正考驗的,經歷廝殺、經歷生死,真正能令他們感到痴迷的,是十餘年來,自衣服都沒得穿的境地裡逐漸成為人上之人的那種力量感。
殺過無數的人,金錢美人自然而然就來了,打過一場一場的仗,他人的恭維與尊敬便理所當然地呈現。僕散渾熱愛戰鬥時的感覺,熱愛“滿萬不可敵”的名譽,這會給他們帶來一切美好、解決一切問題。
加入有敗戰“汙名”的延山衛後,軍隊一直在為征討黑旗做準備,上層也高呼著要為婁室雪恥,僕散渾對此是沒有太大感覺的。偶爾的敗陣並不代表什麼,婁室大帥死於黑旗軍的一場伏擊,這並不代表軍隊就有問題。其時延山衛在斜保的統率下平了幾次小的叛亂,也曾與草原上一支狡猾的敵人展開過廝殺——對方望風而逃——所有的戰鬥都所向披靡。女真依舊滿萬不可敵。
延山衛中經歷了西北之戰的老兵偶爾會說起那場戰鬥中遭遇的敵人,在極少數的情況下,會有士兵認為黑旗的戰力強大。僕散渾對這樣的說法嗤之以鼻,敵人強大,那又如何?即便是勢均力敵的對手,正面將之擊潰就是!大金的崛起,難道只因敵人過於弱小不成?
吃了敗仗,便再打一仗,有了血債,便朝敵人討回來。女真人在刀光劍影中把握住了自己的命運,這些年來,僕散渾也始終都在感受著這樣的強大。
隨著第四次南征的開始,對於僕散渾而言,更像是一場大規模的遊山玩水開始了。西路軍一路南下,在晉地、襄陽有所停留,戰爭之中也曾遇上過幾個對手,但對延山衛這樣的精銳而言,敵人頑強或是脆弱,最終的結果其實都差不多,僕散渾享受著一場場戰爭勝利後的感覺,這期間,他殺過一些人,搶到過一些奇物珍玩,用過一些女人,但那也不過是戰鬥之中附帶的消遣而已。
即便是在劍閣之後前行緩慢,華夏軍抵抗激烈而頑強,跟隨延山衛前行的僕散渾也始終保持著旺盛的鬥志與作戰的決心。
這一切,直到望遠橋。
三萬大軍自山中殺出時,他得知前方面對的便是西南的那位寧先生。對於這人的說法有很多,即便在大金軍中,往往也會承認此人是難纏的對手,殺了漢人的皇帝,與天下人對抗的瘋子。
這人以數千軍力朝著三萬人迎上來,軍中眾人也只能認為他有這樣那樣的陰謀詭計,例如伏兵、例如地雷、例如所謂的破釜沉舟。當然,能給他們思考的時間並不多,也得不出具體的結果來,大戰打到現在,華夏軍總數也不過五六萬人,即便有什麼埋伏、奇兵,三萬延山衛也足可與其一戰。
沒有人想到過,會是這樣的一戰。
不到一個時辰的時間裡,數千黑旗軍將戰鬥意志與決心都處於巔峰的三萬延山衛,狠狠地咋砸翻在地。
數千人在戰場上死了,兩萬餘人被俘。這一刻,在望遠橋附近河道邊的灘塗上,放眼望去全是擠在一起的漆黑人影,一艘艘小船亮著燈火在河床上巡弋而過。在手臂的顫抖中,僕散渾腦海中浮現的,是過去數年時間裡,延山衛中部分戰士提起黑旗與西北大戰時的情形。
黑旗很強……
打起來不要命……
那寧毅,很擅長在絕境中的爭殺……
誰能想象,數年的時間以後,黑旗的強,會是這樣的強呢?
前日下午戰敗之後,所有的俘虜就不曾進食,即便是老兵,大戰之中半個時辰的奮戰就能耗光一個人的體力,在戰敗後數個時辰的時間裡,俘虜們在混亂中被驅趕分割,一是無法接受戰敗的事實,二是驚懾於戰場上發生的一切,腦中甚至還以為遭遇了妖法。到得初一這天,飢餓漸漸的回來了,理智也漸漸的走了回來。
發生了什麼事情……
天下會怎樣……
大金會怎樣……
也有的會開始想:黑旗有妖法,穀神與薩滿們,什麼時候會過來,大帥有沒有應付的方法……
甚至是……如何反抗?
華夏軍已經沒收了所有的刀槍輜重,俘虜們被分割在河道旁的空地上,三月初一的一整天,僕散渾都在望著不遠處的小河。延山衛都是北方人,會水性的不多,但畢竟河流不寬,若能冒險下水,說不定有可能逃到對岸?又或者順水而下,逃脫追趕?
即便在河流對岸,此時也仍舊是華夏軍所轄的地盤,馬隊沿原野而走,逃亡者並沒有太大的機會。但沒有太大的機會,總比毫無機會,要好一點點。
戰敗的當天夜裡,眾人驚懼交加,大多沒有睡覺,初一整個白天,僕散渾腦中思緒翻飛,腹中飢餓,精神也始終緊張。腦海中想起的,是這一路上搶來的、搜刮的珍玩。金軍連戰連捷之際,他並不覺得這些事物有多少珍貴的,但此時想起,心中浮現的,是自己或許帶不回這些好東西了。
還有家中的女人、孩子,也不知能不能再見到。
這些想法,漸漸的變成最後的勇氣,他想要做點什麼。如此一直到夜深,他竟不由自主地打了個盹,醒過來時,已經是這樣的凌晨了。他的目光望向河床那邊,感受到了手臂的顫抖,這顫抖源自飢餓、寒冷,也源自恐懼。
他正要行動,陡然間,有尖銳的聲音在夜色中響起來!
三月初二的凌晨,獅嶺、秀口一線廝殺變得劇烈的同時,望遠橋附近,混亂也開始了。
這是一場意料之外的變故,在隨後的時間裡變成了無可收拾的慘劇。
……
丑時二刻,長夜正酣,隱匿於望遠橋以北數里外山間的女真斥候看見了黑夜之中升騰而起的光芒。望遠橋方向上,爆炸的火光在黑夜裡顯得格外璀璨。
斥候往前狂奔,在最好的視野上以望遠鏡確認了河對岸發生的混亂:一場大屠殺正在視野之中爆發,在望遠橋的那一端,暴動的俘虜們試圖衝擊華夏軍的陣地、又或者奔入河流嘗試逃亡,華夏軍先是以槍陣迎擊,隨後組織起長長的槍盾陣,將衝來的女真俘虜阻隔在屠殺的血線外。
一具一具的屍體在小河上漂起來,在岸邊堆積。
對於經歷了多年征戰廝殺的女真斥候而言,這樣的景象,早已看見過無數遍,但發生在女真人身上,或許還是多年以來的第一次。
華夏軍竟敢屠殺女真俘虜!
在當著所有人的面殺死寶山大王后,他們竟敢屠殺已然投降的延山衛俘虜!
屈辱與怒火在斥候的腦中炸開了,再度確認眼前的畫面後,他朝獅嶺方向狂奔而回,不久,在這長夜之中尚未休息的女真高層,都得知了這一殘暴甚至慘無人道的訊息。
強襲望遠橋未果的完顏設也馬穿著半身是血的盔甲狂奔入大營,滿目血紅、牙呲欲裂:“欺人太甚,姓寧的欺人太甚,我必將殺其全家、誅其九族!如若不然,設也馬愧對女真歷代先人——”
謾罵與狂呼是女真大營之中的主要聲音,就連一向穩重淡然的韓企先都在桌子上狠狠地砸碎了茶杯,有人大喝:“當此狀況,只能與華夏軍決一死戰!不必再退!”
亦有人自請為先鋒,不破華夏軍,便死在戰場上。方才經歷了喪子之痛的完顏宗翰雙拳緊握,在眾人的議論呼喊中,一拳砸在桌子上:“有用嗎!?都在亂喊些什麼!寧毅行此舉動,便是要逼我等此時與其決戰!爾等不知輕重,枉為大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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