鶯飛草長的三月初,西南前線上,戰痕未褪。
過了正午,天反倒稍稍有些陰了。望遠橋的戰爭過去了一天,雙方都處於從未有過的微妙氛圍當中,望遠橋的戰報猶如一盆冷水倒在了女真人的頭上,華夏軍則在觀望著這盆冷水會不會產生預期的效果。
太過強烈的刺激,會讓人產生不可預料的反應。對付逃兵,需要的是剩勇追窮寇的果斷;面對困獸,獵手就得先退後一步擺開更牢的架子了。
蒼莽的山間猶有廝殺,獅嶺前線一片寧靜。炮彈將地面炸成黑色,血腥的氣息仍在縈繞,對峙線上,雙方各有一隊人馬出來了,在空地上擺放簡單的兩把椅子、木桌,支起小小的涼棚,雙方都仔細檢查了各種事物以及附近地面的狀況。
完顏宗翰的回信到來之後,便註定了這一天將會與望遠橋一般載入後世的史冊。雖然雙方都存在不少的勸說者,提醒寧毅或是宗翰提防對方的陰招,又認為這樣的見面實在沒什麼大的必要,但事實上,宗翰回信之後,整個事情就已經敲定下來,沒什麼轉圜餘地了。
“我裝個逼邀他見面,他答應了,結果我說算了我不敢去。不太好。我也是要面子的,丟不起這個人。”
寧毅在華夏軍中,如此笑嘻嘻地回絕了一切的勸諫。女真人的軍營之中大抵也有著類似的情況發生。
見面的時間是這一天的下午未時二刻,兩支衛隊檢查過周圍的狀況後,雙方約定各帶一人參與會晤。寧毅帶的是隨軍的高階參謀林丘紅提一度想要跟隨,但談判並不僅僅是撂幾句狠話,高層的幾句談判,關聯的往往是眾多細務的處理,最終還是由林丘隨行。
由於華夏軍此時已稍稍佔了上風,顧慮到對方可能會有的斬將衝動,秘書、保衛兩個方面都將責任壓在了林丘身上,這使得辦事一向幹練的林丘都頗為緊張,甚至數度與人承諾,若在危急關頭必以自身生命護衛寧先生安全。不過到臨出發時,寧毅只是簡單對他說:“不會有危險,沉著些,考慮下一步談判的事。”
這個時候寧毅的臉色已經嚴肅起來,與所有人看來都有著疏離感,但極具威嚴。他穿著以黑色為主體的軍大衣,在紅提等人的護送下出了營門。對峙的戰場上只有兩隊衛士仍舊身處中心附近未走,身披將軍大髦的宗翰與高慶裔也從那邊營地裡出來了。
華夏軍這邊的營地間,正搭起高高的木頭架子。寧毅與林丘走過衛隊所在的位置,隨後繼續向前,宗翰那邊亦然。雙方四人在中央的涼棚下碰面時,雙方數萬人的軍隊都在各地的陣地上看著。
寧毅打量宗翰與高慶裔,對方也在打量這邊。完顏宗翰鬚髮半白,年輕時當是肅穆的國字臉,眉宇間有殺氣,年老後殺氣則更多地轉為了威嚴,他的身形有著北方人的厚重,望之令人生畏,高慶裔則面目陰鷙,顴骨極高,他文武雙全,一生殺人如麻,也素來是令敵人聞之膽寒的對手。
相對於戎馬一生、望之如虎狼的宗翰與高慶裔,寧毅與林丘二人看來則年輕得多了。林丘是華夏軍中的年輕軍官,屬於寧毅親手培養出來的少壯派,雖是參謀,但軍人的作風浸入了骨子裡,步伐筆挺,背手如松,面對著兩名肆虐天下的金國支柱,林丘的目光中蘊著警惕,但更多的是一但需要會毫不猶豫朝對方撲上去的堅決。
寧毅的神色沒有笑容,但並不顯得緊張,只是維持著自然的嚴肅。到了近處,目光掃過對面兩人的臉時,他便直接開口了。
“粘罕,高慶裔,終於見到你們了。”他走到桌邊,看了宗翰一眼,“坐。”
宗翰揹著雙手走到桌邊,拉開椅子,寧毅從大衣的口袋裡拿出一根兩指長的竹筒來,用兩根手指壓在了桌面上。宗翰過來、坐下,之後是寧毅拉開椅子、坐下。
“仗打了四個多月,是時候見一見了。”宗翰將雙手放在桌子上,目光之中有滄桑的感覺,“十餘年前,若知有你,我不圍太原,該去汴梁。”
宗翰的話語稍帶沙啞,在這一刻,卻顯得陳懇。雙方的國戰打到這等程度,已涉及百萬人的生死,天下的大勢,口頭上的較量其實並沒有太多的意義。也是因此,他第一句話便承認了寧毅與華夏軍的價值:若能回到十餘年前,殺你當是第一要務。
寧毅的目光望著宗翰,轉向高慶裔,隨後又回到宗翰身上,點了點頭。那邊的高慶裔卻是陰鷙地笑了笑:“來之前我曾提議,當趁此機會殺了你,則西南之事可解,後世有史書說起,皆會說寧人屠愚蠢可笑,當此時局,竟非要做什麼單刀赴會死了也丟人。”
寧毅沒有看高慶裔,坐在那兒沉默了片刻,仍舊望著宗翰:“……靠一口氣,順風順水了三十年,你們已經老了,丟了這口氣,做不了人……一年以後想起今天,你們會後悔,但不是今天。你們該擔心的是華夏軍發生政變,火箭彈從那邊飛過來,掉在我們四個人的腦袋上……不過我為此做了預防……說正事吧。”
“我想給你們介紹一樣東西,它叫做水槍,是一根小竹子。”寧毅拿起先前放在桌上的小根的竹筒,竹筒後方是可以拉動的木製活塞,宗翰與高慶裔的目光皆有疑惑,“鄉村孩子經常玩的一樣東西,放在水裡,拉動這根木頭,把水吸進去,然後一推,嗞你一臉。這是基本原理。”
寧毅將竹筒放在桌子上,推到前方,然後看了看兩人。他的臉上,除了嚴肅以外,沒有其它表情。
“透過格物學,將竹子換成更加堅固的東西,把推動力改成火藥,打出彈丸,成了武朝就有的突火槍。突火槍華而不實,首先火藥不夠強,其次槍管不夠結實,再次打出去的彈丸會亂飛,比起弓箭來毫無意義,甚至會因為炸膛傷到自己人。”
“所以我們把炮管換成厚實的鑄鐵,甚至百鍊的精鋼,加強火藥的威力,增加更多火藥,用它擊出彈丸,成了你們看見的鐵炮。格物學的進化非常簡單,第一,火藥爆炸的威力,也就是這個小竹筒後方的木頭能提供多大的推力,決定了這樣東西有多強,第二,竹筒能不能承受住火藥的爆炸,把東西發射出去,更大力、更遠、更快,更加能夠破壞你身上的盔甲甚至是盾牌。”
他微微停了停,對面宗翰拿著那竹筒在看,隨後開口道:“寧人屠……有以教我?”
雙方像是極其隨意的談話,寧毅繼續道:“格物學的研究,很多的時候,就是在研究這兩樣東西,火藥是矛,能承受火藥爆炸的材料是盾,最強的矛與最牢固的盾結合,當突火槍的射程超過弓箭之後,弓箭就要從戰場上退出了。你們的大造院研究鐵炮,會發現無限制的放入火藥,鐵炮會炸膛,鋼鐵的質量決定你們能造多大的炮,在戰場上能不能有優勢。”
“在鍛鍊鋼鐵的過程裡,我們發現很多規律,比如有些鋼鐵更加的脆,有些鋼鐵鍛造出來看起來密實,實際上中間有很小的氣泡,容易爆炸。在鍛造鋼鐵到達一個極限的時候,你需要用幾百幾千種辦法來突破它,突破了它,可能會讓突火槍的距離增加五丈、十丈,然後你會遇上另外一個極限。”
寧毅說到這裡,嘴角微微的、神經質地扯動了一下,像是在笑,但顯得猙獰:“但是跟弓箭不同的是,弓箭從發明到現在,都沒有增加太多的射程,鍊鋼雖然會遇到一個又一個的極限,但它們都可以突破,只是工作非常多,非常細,每一個極限的跨越,甚至會需要幾年、十幾年的時間,每跨過一步,它會堅固一點點。”
他頓了頓。
“……從小蒼河到今天,你們看到的,只是我們對你們在這些奇巧淫技上的一步領先,一步的領先你們可以靠人跨過去。但是從百丈距離狙擊槍的出現,距離已經是兩步了,你們也好,甚至希尹也好,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而到了望遠橋,是第三步。”
“你們應該已經發現了這一點,然後你們想,也許回去以後,自己造成跟我們一樣的東西來,或者找到應對的法子,你們還能有辦法。但我可以告訴你們,你們看到的每一步距離,中間至少存在十年以上的時間,就算讓希尹全力發展他的大造院,十年以後,他依然不可能造出這些東西來。”
“我們在很艱難的環境裡,依靠涼山貧乏的人力物力,走了這幾步,現在我們富有西南,打退了你們,我們的局勢就會穩定下來,十年以後,這個世界上不會再有金國和女真人了。”
天空依然是陰的,山地間起風了,寧毅說完這些,宗翰放下了小小的竹筒,他偏過頭去看看高慶裔,高慶裔也看著他,隨後兩名金國老將都開始笑了起來,寧毅雙手交握在桌上,嘴角漸漸的變成弧線,隨後也跟著笑了起來。三人笑個不停,林丘揹負雙手,在一旁冷漠地看著宗翰與高慶裔。
“寧人屠說這些,莫非以為本帥……”
完顏宗翰大笑著說話,寧毅的手指敲在桌子上,也在笑:“大帥是在笑我空口說白話,是嗎?哈哈哈哈……”
“哈哈,寧人屠虛言恫嚇,實在可笑!”
“哈哈哈哈,我待會殺了你兒子。”
“……”
宗翰的神色僵硬了一瞬,隨後繼續著他的笑聲,那笑容裡漸漸變成了血色的殺意。寧毅盯著他的雙眼,也一直笑,許久之後,他的笑容才停了下來,目光依舊望著宗翰,用手指按住桌上的小竹筒,往前方推了推。一字一頓。
“十多年來,中原上千萬的人命,包括小蒼河到現在,粘在你們手上的血,你們會在很絕望的情況下一點一點的把它還回來……”
“我把它送給你們所有人。”
小小的涼棚下,寧毅的目光裡,是一樣凜冽的殺氣了。與宗翰那迫人的氣勢不同,寧毅的殺意,冷漠異常,這一刻,空氣似乎都被這冷漠染得蒼白。
涼棚之下在兩人的目光裡彷彿分割成了冰與火的兩極。
高慶裔微微動了動。
林丘盯著高慶裔,便也微微的動了動。
對峙持續了片刻。天雲流轉,風行草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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