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引人的反倒是當年的一些軼聞趣事:十餘年前方臘起事,佔了杭州,那心魔寧毅便曾身陷此地,他當年身處的霸刀營駐地,如今便在與相府相隔兩條街的地方,但曾經的景物,早已物是人非了,至於如今的這所右相宅邸,當年卻是更為著名的一處所在,這裡原本是大儒錢希文的家族舊宅,方臘破城時,錢希文率家人抵抗,後來宅子被付之一炬,方臘覆滅後有人將此地買下,十餘年間數度翻新,最終成了右相的居所。
聚會之中,這些橫跨十餘年的軼聞被眾人之間原本穩重的“大師兄”甘鳳霖娓娓道來,李善朝外頭望去,只見庭院當中積雪臘梅相映成趣,一位位賓朋往往來來。思及這十餘年的光陰,只覺得眼下的臨安雖然還在女真人手中,但將來未嘗不能吐氣揚眉,胸口有豪氣蘊生。
逸聞趣事閒聊完畢之後,不一會兒,他們的話題便又往最為迫切的徵兵練兵上轉過去了。
此時是武朝振興元年——又或者說是嘉泰元年——的正月初五。還沒有多少人意識到,接下來會是多麼風起雲湧、應接不暇的一個年頭。但就在這個下午,西南的戰報傳到了臨安,猛烈地震撼著此時身在臨安的所有人。
那是十二月十九華夏軍攻破雨水溪、陣斬訛裡裡的訊息。這訊息猶如一道炸雷,一時間甚至讓李善等人為之駭然。他能夠清楚地記得這一天裡吳啟梅、甘鳳霖等人的臉色,到得這天夜裡私下聚會時,他才聽得吳啟梅斟酌許久,臉色陰沉地說了一句:“抓在手上的東西,才是自己的,從今往後,新軍,是第一要務。”
吳啟梅沒有強調太多,所有人都明明白白:其實無論是周君武捲土重來,還是西南真的抗住了宗翰大軍的進攻,真正能夠救他們的,都只會是握在手上的軍隊。西南的戰報,只是給他們更重地敲響了警鐘而已。
這樣的陰沉持續了七天,正月十二傍晚,李善被迅速地召往右相府,這一次見面,吳啟梅平靜中帶著喜色:“我早說過,壞了規矩的人,沒有好下場。”
西南的第二份戰報,以最快的速度傳到了臨安。
這些日子以來,西南的戰局瞬息萬變。
十二月十九的雨水溪之戰,並不只是給華夏軍帶來了巨大的信心與好處,它同時引爆了華夏軍後方還在觀望的一些地方勢力的決心。從二十四這天開始,西南各地相繼爆發了數次由鄉賢、地主組織的動亂,這些動亂雖未直接影響大局,卻間接地分走了華夏軍本就緊張的兵力佈置。大年三十這天夜晚,在黃明縣,拔離速再度對華夏軍展開潮水般的進攻。
看著像是受到雨水溪之敗的刺激,黃明縣的進攻猛烈異常,此後連續三天的時間,拔離速親自壓陣發動了一波又一波的猛烈攻擊。華夏軍在黃明防線上的抵抗也極為頑強,但仍舊承受了巨大的傷亡。
在這次進攻期間,拔離速集合了本就囤積在前線的大量漢軍,甚至驅趕著一部分的漢軍傷員,命令他們對城牆的一部分展開瘋狂進攻。黃明縣經歷了兩個月的頑強防守,傷亡不小,參謀部準備利用前方漢軍並不堅強的現實,打出一波反擊來。
黃明縣的攻守狀況,其實並沒有給予龐六安的第二師多少選擇的餘地。相對於雨水溪錯綜的地形,黃明縣一方只是一堵城牆,城牆前方是戰場,再過去是女真的營地與狹窄的山道,女真人一旦指揮軍隊展開進攻,即便是懦弱的漢軍,也沒有後退的餘地。假如黑旗軍不予納降,軍隊就只能不斷地往城頭展開進攻,又或者是在戰場上懦弱地等死。
第二師的防禦極為頑強,火炮的數量也是黑旗軍之最,兩個多月的時間以來,黃明縣打出的戰場交換比相對雨水溪而言更為亮眼,但無論如何,他們的損失也是慘重的——儘管這已經是防禦戰中最優秀的成績了。
年關的動亂繃緊了華夏軍的兵線,儘管黃明縣仍舊能夠守住,但不斷增加的傷亡始終令人心焦。考慮到雨水溪的戰敗不過十天,女真人在事實層面還沒有調整好對漢軍的態度,黃明縣的陣地上對部分漢軍展開了招降。
反攻爆發在正月初三的傍晚,聽說華夏軍打開了招降的口子後,戰場上的漢軍動亂開始了。龐六安集合了一個精銳團的力量從後方驅趕,一支決定投降的漢軍部隊從戰場的中路切入女真人的陣地,頃刻間變亂延綿。
整個亂局在戰場上持續了近半個時辰,混亂持續擴大,一支奚人精銳被切斷在戰場前方,幾近全軍覆沒,女真主將拔離速一度衝向前方壓陣,抵住趁混亂前衝的黑旗精銳突擊團,女真側後方軍營又有漢將趁機起事,引爆了小半個軍火庫,火焰燒蕩天際。
局勢逼真而微妙龐六安與參謀長郭琛終於做出決定,再投入兩個團的兵力,以最大力量出擊,底定黃明縣戰局。
當三千人投入戰局之中,不斷前推之時,一支漢軍部隊帶著奚人將領的頭顱,被女真人追趕著朝城頭奔來,另一側,又是一支漢軍精銳,對著衝出城牆的黑旗隊伍,發動了進攻。
在輪番進攻中安心等待了兩個多月,黃明縣的守軍,進入到拔離速——這位地位僅次於希尹、銀術可、術列速的女者宿將——的謀算當中。當成千上萬的金國精銳高呼著“你中計了”反攻而來,原本預備在戰場上倒戈的漢軍隊伍們也再度選擇了他們的立場。
這日天光方盡,黃明縣的城頭上百炮齊發,與之對應的是女真人的火炮對射。縱然大炮的力量排山倒海,半個時辰後,洶湧的軍隊仍舊崩斷了黃明城頭那根防禦的細弦。畢竟此時的第二師,已不是開戰之初神完氣足的狀態了,他們損失了四千人,後來又補充了兩千新兵。當三千餘人的有生力量被投入戰場當中,城頭上剛剛夠用的守軍,終於露出了他們的破綻,這天夜裡,從女真人踏足城頭開始,慘烈的廝殺與攻防,便黃明縣城當中的每一處展開。
拔離速在這一戰中展現的,並非是多麼奇詭的謀劃,這更像是他征戰一生兵法運用的巔峰,這一天戰場之上無論是潰敗還是混亂,都被演繹得極為逼真,也正是這樣的逼真,給予了龐六安等人恰到好處的誘惑,令得他們在最需要決斷的時候不由自主地選擇了出擊——只因不出擊,巨大的戰果稍縱即逝,黃明縣將繼續陷入一日復一日的慘烈攻防。
正月初三這個時間,也恰巧是一個心理上的關鍵點:雨水溪戰敗之後,女真軍隊裡對漢軍的不信任一直在攀升,華夏軍對此作出了應對,例如印發傳單、喊話招降……以這些手段令投降漢軍的位置變得更為尷尬。
華夏軍的參謀成員每每說起這些手段,其實多少是有些自豪的。但這樣的自豪與得意在一定程度上懵逼了人們的眼睛。
到十二月二十八那天的夜晚,宗翰召集所有人做了豪邁的動員,實質上是試圖穩定軍中漢人的位置,華夏軍更能看出其中的尷尬:前線的漢軍太多了,後方的道路又窄,這些漢軍一時間是撤不走也殺不掉的,若不能穩住他們的軍心,女真的西南一戰,基本上就可以不用打了。
二十八的十里集會議,坐鎮前方的拔離速不曾參與,他在三十晚上便發動進攻,到得初三這天,理論上來說,女真人還不可能對漢軍做出妥善的處理……這樣的因素,加深了女真混亂的真實性。
正月初四,華夏第五軍第二師敗於黃明縣。
與黃明縣之戰橫向對應的,實際上還有另一輪戰況在。
從正月初一開始,女真對前線展開了秘密的、而又高強度的一輪調兵,正月初二凌晨,剛剛完成換防不久的雨水溪陣地遭遇女真人的強襲,並且在後方還未完全打散重編的俘虜營地中,爆發了一次叛亂,雨水溪前線,西路軍主帥完顏宗翰一度抵達戰場,發起進攻。
這一訊息對華夏軍參謀部造成了一定程度的誤導,認為戰局一直很穩的黃明縣進攻實際上是為了掩護雨水溪方面的強襲——這種鋌而走險也一向是女真人的風格,因而沒能做出最好的應對。
戰場上的一個失誤,隨後便會讓人付出刻骨銘心的代價。
雨水溪之戰與黃明縣之戰前後相隔半個月的時間,訊息抵達臨安,則只是相隔了七天。黃明縣城頭一破,這一封戰報便被迅速地以八百里加急傳回三千餘里外的臨安,以方便臨安的公卿們以最快的速度做出決定。
接到戰報之後,吳啟梅面色通紅,卻已然放下心來。
女真人擊敗華夏軍,說明這天下的局勢仍舊在他們的掌握與推測範疇之中。若真有一天,完顏宗翰這等人竟被華夏軍擊敗,那或許意味著這天下的走向,已經完全脫離他們的預測、脫離了“常理”的範疇了,這對他們來說,反倒是最可怕的事情。
“練兵……抓緊時間,練兵。”
這個夜晚,吳啟梅簡短而有力地重複了這句話,微言大義,很有大人物的氣度。
眾人也在鬆了一口氣之後,點頭應和著這句話的力量。
這一刻,臨安的大人物們還沒有意識到,這個風起雲湧的春天才剛剛開始,他們的覺悟、速度與力量甚至都跟不上接下來訊息的變化。就在女真人攻破黃明防線之後,西南的戰局迅速捲入白熱化的激烈廝殺當中。
斥候在山林間高速奔走,渠正言、韓敬等人帶領著馬隊,沿著崎嶇的山道數次試圖切入對方軍隊的側後方。這是戰場瞬息萬變的調整期,雙方的軍隊都在試圖趁著對方未重新站穩之前抓住一絲破綻,擴大混亂的局勢。
而就在吳啟梅於臨安收到第一封黃明戰報的正月十二這天,一度屯兵於劍門關北邊,對著女真後防虎視眈眈的華夏第七軍,在秦紹謙的帶領下,朝著南面的女真後防線揮出了第一擊。
面對著這支氣勢最為凌厲,始終威懾著女真後路的華夏軍部隊,坐鎮後方的完顏希尹不緊不慢地做出了動作。自正月十四開始,到正月二十,一共七天的時間裡,這支兩萬人的部隊陸續遭遇了十七支同等數量漢軍部隊的阻擊、擊潰了十七支部隊的阻擊。
激烈而兇狠的變化還在更多的地方醞釀。正月裡,就在福建,自吳啟梅、甘鳳霖等人口中被評價為“難堪大用”的成舟海,悄悄進入了正被嘉泰朝堂左相鐵彥堂弟鐵三悟掌控的福州城內。正月初九,福州城內叛亂爆發,軍隊血洗福州府,初十,鐵三悟的人頭被懸於城頭之上。
同日,身穿明黃大髦的長公主周佩在眾人的拱衛下,踏上仍舊懸著人頭福州城牆。透過淒厲的寒風,遙望天北的雪野。在那個方向上,君武與岳飛、韓世忠的隊伍仍舊在被女真人的軍隊追逐著。
潭州(長沙)附近,銀術可擊潰朱靜的部隊,於這個雪天屠盡了居陵縣城,陳凡等人在潭州附近構築起防線,卻也是且戰且退,但就在銀術可指揮的大軍當中,一場巨大的陰謀正在悄然醞釀:
一位名叫於明舟的年輕漢軍將領在糟蹋過兩遍自己家中的軍隊,又在戰爭中丟了三根手指後,因其殘暴偏激的性格逐漸受到完顏青珏的信任。不久之後,這位年輕的將領就要在完顏青珏與銀術可的身後……露出他猙獰的面目。
春日尚未至,大地已驚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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