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的風雪也已經在山東降下。
自大名府戰役結束之後,過去一年的時間裡,山東各地餓殍滿地,民不聊生。
被完顏昌派過來圍剿梁山的二十餘萬漢軍徹底破壞了當地本就已經崩潰的秩序,普通的百姓早已活不下去了,飢餓的亂軍、流民、馬賊、山匪已經沒有了太大的區別,種下的糧食還未成熟便被各個勢力爭搶收割,一丘田帶著一丘田的鮮血,一車糧往往伴隨著不止一車的屍體,一些倖存者甚至已經開始習慣人肉的味道。
黃河自夏以來,數次決堤,每一次都帶走大量生命,梁山附近,依水而居的各個軍隊倒是依靠著魚獲延長了生命。雙方偶有交鋒,也不過是為了一口兩口的吃食。
聊勝於無的秋收過後,雙方的廝殺最為激烈,祝彪與王山月率領山中精銳出來狠狠地打了一次秋風。梁山南面兩支數量超過三萬人的漢軍被徹底打散了,他們搜刮的糧食,被運回了梁山之上。
軍隊被打散之後,士兵只能變成流民,連能否熬過這個冬天都成了問題。部分漢軍聞風色變,原本因為附近糧食給養不足而暫時分開的數支部隊又靠攏了一些,領軍的將領碰頭後,不少人私下裡與梁山接觸,希望他們不要再“自己人打自己人”。
“……咱們也是活不下去了,被完顏昌趕著來的,你們兇你們厲害,你們去打完顏昌啊。周圍真的沒糧了,何苦非來打我們……這樣,只要抬抬手,我們願意交出一些糧來……”
活在夾縫間的人們總是會做出一些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情來,原本是被趕著來圍剿梁山的軍隊私下裡卻向梁山交起了“保護費”。祝、王等人也不客氣,收取了糧食之後,暗地裡開始派人對這些隊伍中尚有血性的將領進行拉攏和策反。
也就是在秋收過後不久,劉承宗的部隊抵達梁山,大規模的攻擊再度展開,擊潰了水泊附近的包圍網。幾支在先前交“保護費”行為中表現得不情不願的軍隊被打散了,其餘的隊伍潰敗逃離,退避三舍觀望著事情的發展。
十一月,完顏昌命將領高宗保率領四萬軍隊南下處置梁山黑旗之事。這四萬人並非倉促收集的漢軍,而是由完顏昌坐鎮中原後又從金國境內調集的正式軍隊,高宗保乃渤海人中名將,當初滅遼國時,也曾立下不少戰功。
在完顏昌看來,當初大名府之戰,山東一地的黑旗與武朝軍隊已折損大半,名存實亡。他這一年來將山東困成死地,裡頭的人都已餓成柴禾幹,戰力必然也難復當初了。唯一可慮者,是劉承宗的這支部隊,但他們之前在徐州附近搞事,來來回回打了不少仗,如今人數不過五千,給養也早已用盡。已女真正式軍隊壓上去,就算對方躲進水寨難以進攻,但虧總該是吃不了的。
這只是他的想法。
實際用兵之中,十一月中旬,高宗保與黑旗第一戰便獲得了勝利,劉承宗等人且戰且退,似乎想要退入水泊後路。高宗保意氣風發,揮師突進,祝彪、王山月等人便在等待著他冒進的這一刻,飛速進軍奪取高宗保後路糧草輜重,高宗保欲回師救援,前方一度被他們“擊潰”的劉承宗部隊陡然展露鋒芒,強攻而來。
由金國調來的這四萬大軍,確實有一部分老兵作為骨架,但論及戰力,自然還是比不上真正的女真精銳部隊的。高宗保這一刻才意識到不對,當他整頓部隊全面應戰時,才發現無論前方還是後方,遭遇到的都已是沒有半點花俏和水分的百鍊精鋼了。
高宗保還想放火燒燬輜重,然而四萬大軍轟然崩潰,高宗保被一路追殺,十一月底逃回完顏昌帳前,力陳我方“不是對手”。並且對方軍隊實乃黑旗當中精銳中的精銳,譬如那跟在他屁股後頭追殺了一路的羅業率領的一個突擊團,據說就曾在黑旗軍內部比武上屢獲第一殊榮,是攻防皆強,最是難纏的“瘋子”隊伍。
完顏昌被這場大敗、以及高宗保為粉飾失敗而吹的牛氣得險些砸爛了桌子。在過去的數月時間裡,不光是梁山的情況開始變得緊張,晉地原本佔盡優勢的廖義仁方面也在樓舒婉、於玉麟等人組織的進攻下節節敗退,不斷地向女真方面請求支援。
雖然為了支援南面的戰爭、以及為了將來的統治考慮,完顏昌搜刮中原是以竭澤而漁、耗光中原所有潛力為方針的。但到得這一刻,這些被扶植起來的苟且勢力的無能,也確實令人感到震驚。
他們甚至連最後的、為自己爭取生存空間的力量都無法鼓起來。
高宗保失利的這場大戰後,祝彪、劉承宗等人已實質上掌握了山東,雖然在這樣大雪紛飛的冬天裡也看不出多少的變化。完顏昌派出部分軍隊南下收攏潰兵,隨後命令各部漢軍加強了防守。他坐鎮保定,麾下的兩萬餘精銳則依舊按兵不動。
十二月初三,保定府白皚皚的一片,風雪呼號,一名身披大髦的男子冒著風雪進了完顏昌的王府,正處理公事的完顏昌笑著迎了出來。
過來拜訪的是在年初的大戰之中幾乎重傷瀕死的女真大將術列速。此時這位女真的將領臉上劃過一道深深的疤痕,渺了一目,但高大的身軀當中仍舊難掩兵戈的戾氣。
“末將聽說了高宗保之敗,忍不住想來詢問王爺,對梁山之敵,接下來有何打算。”
完顏昌與術列速也算得上是一輩子的戰友了,術列速是純粹的將軍,而作為阿骨打堂弟的完顏昌先後輔佐宗望、宗輔,更像是個可靠的老叔父。兩人見面,術列速進入客廳之後,便直接說出了心中的疑問。
“將軍有以教我?”
“末將願領兵前往,平梁山之變!”
“將軍是想報仇吧?”
“王爺想以不變應萬變?”
“當然要是要剿的,我已命人,在三月內,調集大軍十五萬,再攻梁山。”
“王爺請恕末將直言,小蒼河之戰車鑑在前,面對黑旗這等軍隊,漢軍去得再多,不過土雞瓦狗爾。中原局勢至此,於我大金聲譽不利,故末將斗膽請王爺授我精兵。末將……願抬棺而戰!”
年初的一場大戰,面對著黑旗,術列速原本便有不勝則死的決意,誰知後來他與盧俊義互換一刀,戰馬衝來將兩人都留下一條性命,術列速醒來之後,每念及此,深以為恥。此時這女真宿將再說起抬棺而戰,臉上自有一股決然兇戾的死氣在。
完顏昌知道這些同伴的豪邁與義氣,此時沉默了片刻。
“……大名府之戰後,梁山上頭元氣已傷,此刻就算加上新到的劉承宗所部,可戰之兵也不過萬餘,於中原損害有限。再者,東西兩路大軍南下,佔了秋收之利,而今江南糧草皆歸我手,宗輔也好,粘罕也罷,半年內並無糧草之憂。我眼下確實還有精兵兩萬餘,但思來想去,無須冒險,一旦大軍回返,梁山也好,晉地也罷,自然一掃而平,這也是……大夥兒的想法。”
他口中的“大夥兒”,自然還有眾多利益牽繫之人。這是他可以跟術列速說的,至於其它不能明說卻彼此都瞭解的理由,或許還有術列速乃西朝廷宗翰麾下將領,完顏昌則支援東朝廷宗輔、宗弼的理由。
術列速沉默了片刻。
“……此次南征,大帥、穀神等所言最多者,其實並非征戰的艱難,而是我大金近年來的穩妥……王爺可還記得,當年雖太祖起事時,那是何等的心情豪邁,護步達崗以兩萬擊七十萬大軍而勝,打出了我女真滿萬不可敵的聲勢……往日裡手上有兩萬兵,可蕩平天下,而今……王爺啊,我們竟守在這裡,不敢出去麼?”
術列速的言語其實有些激烈,但完顏昌的性情溫和,倒也沒有生氣,他站在那兒與術列速一道看著堂外風雪,過得一陣也嘆了口氣。
“……將軍所言,我何嘗不知啊……那,我再想想吧。”
這話或許是敷衍,但術列速也沒再堅持了。此時風雪呼號著正從門外鼓舞進來,兩人的年紀雖已漸老,但此時卻也沒有坐下。
“當年豪邁,末將心中還記得……若王爺做下決定,末將願為女真死!”
然而,直到第二年春天,完顏昌也終究沒能定下出擊的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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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的局面令完顏昌感到苦澀,那麼自然而然的,處於另一邊的樓舒婉等人,便或多或少地嚐到了些許甜頭。
於玉麟攻城略地,廖義仁節節敗退,當封山的大雪降下來,雖然賬面上一合計,能夠感受到的還是無數張嘴嗷嗷待哺的緊張,但總的來說,希望的曙光,終於展露在眼前了。
九月裡,山東方面的黑旗軍偷偷地跑來晉地,為了劉承宗的北上向樓舒婉暫借了些許的補給。樓舒婉將從牙縫裡省出的些許糧食給對方運了過去,這期間也將過來低聲下氣求援助的華夏軍使節膈應得不要不要的,當著華夏軍官員臭罵半個月寧毅對方也不敢還嘴,令她感受到了精神上的滿足。
到得十月十一月,劉承宗等人在梁山附近擊潰了高宗保的軍隊,這訊息不僅助長了晉地抗金武裝計程車氣,繳獲高宗保糧草輜重後,華夏軍的人還回贈了晉地諸多的輜重作為禮物。樓舒婉在這場投資裡大賺特賺,整個人都像是吃胖了三分。
到得十二月間,“女相”心情舒暢,常與人說著這次能過個好年了。
事實上,從杭州離開的這許多年來,樓舒婉這還是第一次與人提起要“過年”的事情。
西南被戰事籠罩,整個十一月裡,突破性的變化並不多,偶爾訊息傳出,雙方的攻防或是“慘烈”,或是“焦灼”。在外界的注視中,作為女真擎天之手的完顏宗翰擺開了他最強的戰力、最堅定的決心,要鑿開西南天地的一道口子。而華夏軍擋住了這排山倒海的攻勢,在西南的隘口巋然不動。整整一個月時間,外界能夠隱約看到的,僅僅是女真一方的慘烈傷亡與不死不休的意志,在女真人這般堅定的意志力,沒有人會懷疑,西南的黑旗能站穩在那,也必然付出了巨大的代價。
如果說在之前的議論與幻想中,人們對於西南軍隊的戰力還有著些許的懷疑或輕蔑,到得這一刻,越來越長的攻防時間足以抹掉所有人心中膚淺的懷疑。而今中原已陷,武朝淪亡,真正能被稱為天下最強的,便是西南正在交鋒的這兩股力量了。
西南能夠撐住第一波的攻擊,也是讓樓舒婉更為好過得原因之一,她心中不情不願地期待著華夏軍能夠在這次大戰中倖存下來當然,最好是與女真人兩敗俱傷,天下人都會為之歡喜。
這樣的心情裡,也有小小的插曲在她所統治的土地上發生一支從西北而來的似乎是新崛起的勢力,派人與身在中原的他們進行接洽,想向樓舒婉購買鐵炮、炸藥等物,據說還帶著不菲的財物賄賂官員。
樓舒婉做出了拒絕。
西北一向是天下人並不注意的小角落,小蒼河大戰後,到得如今更是始終沒能回覆元氣。往日裡是女真人支援的折家獨大,其餘的無非是些土包子組成的亂匪,偶爾想要到中原撈點好處,唯一的結果也只是被剁了爪子。
最近晉地太亂,樓舒婉無暇它顧,只聽說折家鎮不住場子出了內亂,接下來可想而知,必然是無數馬匪橫行爭奪山頭的情景了。
這支勢力欲向中原買炮,膽子和抱負都是不小的,但樓舒婉一方的物資緊張,自用尚嫌不足,哪裡還有剩下的能夠賣出去。這便沒有了交易的前提。另一方面,日子過得緊巴巴的,樓舒婉費了大力氣去維持下方官員的清廉與公正,維持她好不容易在百姓中得來的好名聲,對方拿著金銀古玩賄賂官員又不是帶來了糧草這令得樓舒婉觀感更是惡劣了幾分。
她拒絕了這批商人的提議。
同樣的時間裡,懷著同樣目的而來的一批人拜訪了此時仍舊掌管著大片地盤的廖義仁。
中原眼看不支,自己麾下的地盤在樓舒婉與於玉麟這對狗男女咄咄逼人的攻勢下眼看也要不保,廖義仁一方面不斷向女真求援,一方面也在焦灼地考慮後路。西北商隊帶來的原本折家收藏的珍玩正是他心頭所好一旦他要到大金國去養老,自然只能帶著金銀珍玩去開路,對方莫非還能允許他將軍隊、刀槍帶過去?
另一方面,對方需要大量的鐵炮、火藥等物,說明對方手上有人,而且還都是西北過來的亡命之徒。這樣的認知令廖義仁計上心來,互相試探過後,廖義仁向對方提出了一個新的想法。
武建朔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七,在漫天嗚咽的風雪中,廖義仁與一眾廖家子弟懷著新奇的目光,見到了那支從風雪中而來的馬隊,以及馬隊最前方那高大的身影。
蒙古扎蘭達部落首領扎木合,帶著傳說中草原汗王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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