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警告(二)
自從澶淵之盟以來,由於每年需要交付遼國的歲幣中包含布帛一項,織造業方面要成為皇商一直都是讓人糾結的一件事。
每年三十萬匹絹的布帛需求不是個小數目,若不是化整為零,任何一家布商都不可能吃下去。而即便化整為零,朝廷方面給出的仍舊是一個個的大數。偏偏這樣巨大數量的布帛需求,朝廷的收購卻不可能給出真正的高價,這不是當奢侈品收的,甚至給的價格往往比市面上還要低。
每年也有一些珍品的絲綢綢緞之類的會被宮中購入,這個就是奢侈品的價格,利潤當然有,但相對於三十萬匹來說,需求量就不算大了。成為皇商肯定會有一定的特權,所以大商戶方面,有的商戶會空出餘裕來吃下有關歲幣的訂單,薄利多銷或者乾脆不考慮賺錢,以朝廷給的一些特權去發展其餘地方的生意。
蘇家的底蘊在這方面還是稍嫌不夠的,當然承接下一小部分沒問題,但如果主動去要求,那就相當費事了。蘇家本身就有大量的生意需要維持,皇家的單子一旦接下,他們可不會管你需要時間緩衝什麼的,到時間就一定要貨,想要不影響原本已經飽和的生意供需關係,蘇家就必須提前保證足夠的供貨能力。
也就是說,要求你得提前準備新作坊,新的原材料來源,這些生意提供不了太多的利潤,或許會帶來一定的特權,但擴充這些新作坊所花的精力,本身就會讓蘇家的擴張能力真正的到達飽和,有特權給你,你也沒力氣去擴張了。
另一方面,如果能接下一部分歲布的生意,而你又有一種比較好的布匹,宮廷之中也會放開一部分珍貴綢緞的需求,這一小部分賺得就比較多一點。誰都想要這一部分的生意,但除了幾種全國聞名的珍稀絲綢布帛外,其餘的布商想要將自己的名貴絲綢獻上去,也都得打包一部分沒什麼賺頭的歲布份額,再加上打通各種關節的雜七雜八的費用,想純粹在這上面賺利潤,很難,也就是有餘裕的超級大商戶取得特權後將生意做得更大的手段罷了。
汴梁一帶這樣的大布商很多,江寧雖也是織造業興盛之地,但皇商的生意基本是幾家中型的布商固定接,他們轉做這一塊,但夠風光,在布行的地位與烏、薛、蘇三家是沒什麼區別的,當然偶爾也會分攤一些下來。倒不是說總是那些中型的布商去接歲布買賣,而是成為皇商的,最後都只做到了中型,原因就在於歲布的壓力太大,利潤不高。
要解決這樣的問題,最好的辦法其實在於技術改良。席君煜大概能感受到一些蘇檀兒在這方面做的努力,這努力做了好幾年,眼前估計也已經有了些眉目,但偏偏在現在,問題便出來了……
“在前幾年,你若能進一步降低歲布的成本,提高效率,這生意你就算大包大攬都沒問題……當然一兩年後肯定就會有眼紅的。但問題在於去年開始,遼國與金國關係緊張了,現在一個兩個都在等著這場戰爭開始,一旦打起來,兩虎相爭,我朝必定出兵,之後肯定不會再送歲幣給遼人,這三十萬的布帛,虧只能自己吃……”
“但如果歲幣不再有了,皇商所接的就盡是送入宮廷的綢緞,薛家跟烏家,眼下肯定已經在跟進了。我們或許可以贏過薛家,但贏不過烏家,他們在宮廷之中本就有關係,與織造府的大人們也很熟。我知道你在這幾年費了些功夫做準備,可如今這種情形,勝算已然不高了。最主要還是在歲布方面,你獻上的絲綢再好,宮裡的需求也不高,可加入歲布他們不要了,而你投入了大量新作坊,一下子就掏空掉了,可若是你不準備新作坊,假如歲布仍又一年的需求,我們怎麼辦……”
席君煜說完這些,蘇檀兒那邊沉默許久方才說話:“歲布的題目,薛家跟烏家不也一樣難做麼?”
“如果還有一年的歲布要求,他們是打算死撐的,不加籌碼,先將市面上的份額讓出一部分,明年或者後年出兵了,翻臉了,他們便拿著那綢緞生意,拿著皇商特權,再把市面上的份額要回來。可是你在改良織機,你在冒險,你投入太多了,若是幾年前,我當然支援你,可現在明面上未必爭得過,這已經不是一本萬利的買賣,不如及早抽身。”他嘆了口氣,“這不是你的算計錯誤,而是時機遇上了,也是沒辦法……”
以往因為歲布的關係皇商不是什麼香饃饃,對真正有能力吞下的大商戶來說,他們就可以變得更大,但對於蘇家或是更小一點的商家來說,則是負擔甚至毒藥。偏偏就在蘇檀兒想要有動作的時候,又要打仗了,看到了希望,歲布可能會沒了,薛家和烏家也過來爭,蘇家的投入反倒成了個笑話。
此時聽席君煜說完,蘇檀兒微微蹙眉,搖了搖頭:“席掌櫃覺得……這次打仗之後,會怎麼樣?”
“呃?”席君煜微微愣了愣,隨後道,“打過之後……”他說到這裡,也陡然明白了對方的意思:“你這也……”
“我自出生開始,歲幣就年年都在給了。”蘇檀兒放輕了聲音,“有些東西,說起來不光彩,但看起來就想是沒完沒了的事情,我當然也希望,我們能打贏遼人。可是……沒有贏過啊,六十多年前的檀淵之盟,七年前的黑水之盟,如今又多了個金國,打起來會怎麼樣呢?兩虎相爭同歸於盡,那當然好了,可真會這樣嗎?”
蘇檀兒搖了搖頭:“人人都說遼人野蠻殘暴,金人粗鄙不文,說起我武朝來就是泱泱天朝,我……我也很喜歡聽這也的故事,小時候上茶樓聽說書,總忍不住拍手大笑。可要說真是如此……我是不信的。哪裡都會有智慧之士,我們打不過他們,只能說明他們比我們強,強,就得認……”
“會認輸的人,才能贏回來,我是個商人,輸就是輸,錢沒了就是沒了,找什麼藉口都沒用。藉口當給別人,知道他們若怎樣做,便不會輸,你才知道防著他,缺點給自己,我才能看清楚自己。席掌櫃,遼國七年前還能那樣逼著我們訂黑水之盟,金國此時便能與遼國叫陣,他們打起來的時候,就真沒人理會旁邊有個武朝在看著嗎?”
“我如今逛茶樓酒肆,聽那人文人才子每每議論我武朝要如何坐收漁人之利,遼國金國如何野蠻粗鄙、蠢笨無腦,議論如何挑撥他們兩國如何殺紅了眼……我便是女子,若在遼國金國,也不會短視到如此地步啊。我朝被欺壓近百年,他們竟還如此開心地說著對方乃是蠢笨畜生,我們竟會被一群蠢笨畜生欺壓如此之久麼?或許也就是因為這些學人才子整天說著我武朝俠士打敗遼國蠻子的故事,我朝才會如此積弱吧……”
她神色黯了黯:“若真打起來,最好的結果當然是他們真的兩敗俱傷,我朝再不用給任何歲幣,到那時,改良的織機總還是有用的。可還有其它結果啊,遼國贏了,興師問罪之下,我朝給遼國的歲幣還得增加,金國若贏了,他們莫非就不要歲幣了?哪有這麼好?聽說這遼金兩國的摩擦,很大一部分還是因為金國想與我大武做生意。也有可能,兩國罷戰,我武朝不僅要給遼國歲幣,還得同時給金國,可惟獨……不可能有他們給我武朝歲幣的事情發生……”
“我也希望我朝能勝,若有一日大軍開撥,官府必定來家中要錢,爺爺和父親也已經準備好了。可若到頭來不能勝,那可……怎麼辦呢……”
席君煜在旁邊愣了半晌,如今金遼局勢緊張,舉國上下皆言兩虎相爭必有一傷,武朝喘息的機會到了。即便結果再差,也不會比現在的情況更差。想不到蘇檀兒竟是抱著這種想法的,到底該說她太悲觀還是太清醒呢。回想這女子以前的行事作風,柔軟的外表下行事風格確實極其剛硬。實在是……他內心微微有些顫抖……太令人欣賞了。
但即便是這樣,在席君煜的心中,依然是抱持武朝不會變的更差的想法的。改良織機,以空餘出來的力量接下大量歲布的生意,降低成本衝高利潤,這的確是再堂堂正正不過的陽謀。但這樣的利潤賺不了多久的時間,一般來說,印染或者針法上的獨門秘法往往可以維持得久一些,但織機的改良,不到一兩年的時間,方法就會被傳出去,有心人就都知道了,到時候大家都改良,利潤還是會被衝下來,許多時候,費了力氣,卻往往並不討好。
他開口正準備將這番話說出來,旁邊陡然響起了鼓掌的聲音,一道身影在走廊那邊的黑暗裡拍起巴掌來。方才蘇檀兒那番話說得認真,席君煜竟然沒有注意周圍。此時娟兒才訝然道:“姑爺,你怎麼在這。”
那邊黑暗中的人正是寧毅,一隻手上提了把油紙傘,另一隻手上拿了兩掛看起來很土氣的山貨,燻乾的野兔什麼的。笑著朝後方示意了一下,那是停著馬車的小廣場的方向:“原本在等著吃飯,我跑到廚房去看看,正好經過這邊想起馬車上有點東西沒拿……啊,這個是小嬋的鄉親給耿護院的,就順手拿一下,是份人情,免得被整理馬車的傢伙給順手牽了羊去,然後過來,就聽見說話聲了。”
他笑著,伸手指了指蘇檀兒:“你不對,不愛國。”
席君煜原本是打算針對這事情說上幾句的,此時聽寧毅首先說起這句話,心中微微皺眉,這廝也是書生一名,哪怕文章做得好,與檀兒說的那種整日喜歡講武朝俠士打敗遼國蠻子故事的傢伙也沒什麼兩樣。單從邏輯上來說,蘇檀兒方才說得是極有道理的,只是與生意上的變化不能一概而論而已。
他偏過頭去,只見旁邊的蘇檀兒忍不住撲哧笑了出來,這樣笑容在席君煜印象裡是極其少見的,因為在隱約間,她背後的那個女子,似乎也是在笑出來,與眼前的蘇檀兒融為一體。
她就那樣笑著,有些沒好氣地扭了扭頭,目光倒還是在寧毅身上,語氣微嗔,卻並非撒嬌,只如朋友般自然的玩笑一般:“相公啊……”
與此同時,城市的另一處,暴雨下的秦淮河灣,有一道身影敲響了那亮著燈光的吊腳樓的房門。聶雲竹推開門時,看見了抱著身子,全身都被雨水淋溼的元錦兒。
她今天跳出金風樓時穿的是單薄的棉質睡衣睡褲,一路淋了大雨過來,燈火之中那衣物貼在身上,更是恍如透明,當然,在同是女性的聶雲竹眼中,這樣的狀態只是令得元錦兒更加嬌小和孱弱了一些。這位平日青春活潑的少女此時露出了一個笑容,伸手摸了摸臉上的雨水,然後低著頭用力甩了甩那一頭如水草般的長髮,水花四濺,隨後打了個哈欠。
“啊……雲竹姐,我好厲害,差不多……呃,是一路從金風樓游過來的,就算是這樣……呵,我好想睡覺,雲竹姐你的房間在哪邊?我睡地板就行了……”
她一隻手捂著嘴狂打呵欠,隨後咳嗽幾聲,看起來已經是困得不行的狀態,聶雲竹只是微微愣了愣,立即伸手將她抱住了:“不行,你得先洗個熱水澡……胡桃,快點燒熱水……”
“唔……不洗澡了……水好難喝,我都快被泡成一隻饅頭了……嘻,雲竹姐你好暖和……”
元錦兒軟在她的懷裡,雙手摟住了她的脖子,已經閉上了眼睛,嘟嘟囔囔的笑著,隨後將臉在聶雲竹肩膀的衣衫上擦了幾下,心滿意足地靠在那兒,眼看便要睡過去了。隨後,那暴雨之中又傳來聲音:“小姐、小姐……”
同樣幾近全身溼透的扣兒抱了個小包裹,追過來了。
不久之後,聶雲竹苦笑地看了看那個全身赤裸,在她的床上抱了她的被子兀自沉睡的女子,大概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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