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的天際漸漸吐出魚肚的白色,凌晨過去,白天到來,巨大的艦隊往南而行,天空中時有海鳥飛過,登上船舷。
龍船的上方,宮人門焚起檀香,驅散海上的溼氣與魚腥,偶爾還有舒緩的樂聲響起。
走過樓船的廊道,秦檜攔下了太醫褚浩,向他詢問起陛下的身體狀況,褚浩低聲地陳述了一番,兩人各有難色。
詢問過後,秦檜去往周雍休臥的船艙,遠遠的也就看到了在外頭等待的妃子、宮娥。這些女子在後宮之中原就只是玩物,驟然病倒之後,為周雍所信任者也不多了,有的擔憂著自己未來的狀況,便時常過來等待,希望能有個進去伺候周雍的機會。秦檜過來行禮後稍稍詢問,便知道周佩在先前已經進去了。
後宮之中多是個性柔弱的女子,在一路歷練,積威十年的周佩面前表露不出任何怨氣來,但私下裡多少還有些敢怒不敢言。周雍身體稍稍恢復一些,周佩便時常過來照顧他,她與父親之間也並不多說話,只是稍稍為父親擦洗一下,喂他喝粥喝藥。
周雍的腦子已有些糊塗,一時間為岸上君武的境況垂淚,想要昭告天下,讓位於太子;一時間又為群臣的話語而迷惑,自己尚有壽數,自己活著,武朝仍存,若讓位於太子,江寧一破,武朝就真的沒有了……如此糾結中又迷迷糊糊地睡去。
他偶爾開口與周佩說起這些事,希望女兒表態,但周佩也只悲憫地看著他,待周雍問得緊了,就簡簡單單地說:“不要去難為那些大人了。”周雍聽不懂女兒話中何指,想一想,便又糊塗了起來。
周雍身邊的這些事情,秦檜大抵有所知曉,見周佩在裡頭服侍,他便悄悄告辭,靜靜地離去,妃子們操心著自己的將來,對這位老人的離開,也並不在意。
回到自己所在的中層艙室,偶爾便有人過來拜訪。
周雍倒下之後,小朝廷開了幾次會,間中又歇了幾日,正式場合的表態也都變成了私下的拜訪。過來的官員提起陸上形式,提及周雍想要讓位的意思,多有難色。
“……太子雖然武勇,乃天下之福,但江寧局勢如此,也不知接下來會變成怎樣。我輩阻止陛下,也實在是迫不得已,只是陛下的身體,秦大人有沒有去問過太醫……”
“陛下正值勇武開拓之年,身體偶有小恙,太醫說不久便會恢復過來,不必擔心。陸上局勢,令人感慨……”
“……聽說太湖艦隊已降了金狗,可能就要追到海上來,胡孫明無恥小人,遲早遭天下千千萬萬人的唾棄……”
“太湖的船隊在先前與女真人的作戰中折損許多,而且無論兵將武備,都比不得龍船船隊這般精銳。相信天佑我武朝,終不會有什麼事情的……”
“……倒是船上的事情,秦大人可要當心了,長公主殿下性格剛烈,擄她上船,最開始是秦大人的主意,她如今與陛下關係漸復,說句不好聽的,疏不間親哪,秦大人……”
“長公主乃天家子女,十年來經營臨安,氣度心胸,皆非一般人可比,你我不可如此揣度貴人之事……”
“……下官也只是隨口提及,小人度君子之腹……孟浪了,見諒,見諒……”
官員們來來去去,初時武朝的天下千萬裡般廣闊,此時只剩下龍船艦隊的方寸之地,可說者反反覆覆,變得雷同起來。幾日時間,秦檜的情緒尚看不出波動來,到得這日傍晚,他拿來紙筆,開始寫摺子,老妻過來喚他吃飯時,他仍在舉筆沉思、斟酌言辭。
“聽說陛下身體不好,其餘大人都不再議事,你寫摺子,不怕到不了陛下那裡啊……”老妻微感疑惑,提了一句。
秦檜神色肅穆,點了點頭:“雖然如此,但天下仍有大事不得不言,江寧太子勇武剛毅,令我等慚愧哪……船上的大臣們,畏畏縮縮……我只得出來,勸說陛下儘早讓位於太子才行。”
“你們前幾日,不還是勸著陛下,不要讓位嗎?”
“……是我想岔了。”
秦檜如此說著,臉上閃過毅然之色。
不久,摺子便被遞上去了。
……
海天遼闊,船隊飄在海上,每日裡都是雷同的景色。風雲流過,海鳥來去間,這一年的中秋也終於到了。
周雍的身體稍稍有了些起色,在眾人的慫恿下,龍船張燈結綵,宮人們將大床搬到了龍船的主艙裡,妃子宮娥們練習了各種節目準備熱鬧一場,為病中的周雍沖喜。
這天入夜後,天上浮動著流雲,月色朦朦朧朧、時隱時現,巨大的龍船上燈火通明,樂聲響起,巨大的宴會已經開始了,部分大臣與其家屬被邀請參加了這場宴會,周雍坐在大大的床上,看著船艙裡去的節目,精神微微有了起色。
戌時三刻,周佩離開了龍船的主艙,沿著長長的艙道,朝著船隻的後方行去。這是在龍船的中上層,轉過幾個小彎,走下樓梯,附近的侍衛漸少,通道的尾端是一處無人的觀景艙室,上頭有不小的平臺,專供貴人們看海讀書使用。
這十年間,龍船大多數時候都泊在錢塘江的碼頭上,翻修裝點間,華而不實的地方不少。到了海上,這平臺上的許多東西都被收走,只有幾個架子、箱子、茶几等物,被木楔子固定了,等待著人們在風平浪靜時使用,此時,月光隱晦,兩隻小小的燈籠在海風裡輕輕搖晃。
周佩進來之後,有一道身影在燈火裡走出來,向她行禮參見,燈光裡閃過誠懇而又卑微的老臣子的臉,周佩拿出袖中的紙條:“我先前怎樣也想不到,秦大人竟會為此事召我過來。”
秦檜的臉上閃過深深的愧疚之色,拱手躬身:“船上的大人們,皆不同意老朽的提議,為免隔牆有耳,不得已私見殿下,陳說此事……而今天下局勢危殆,江寧不知還能撐上多久,太子英武,我武朝若欲再興,不可失了太子,陛下必得讓位,助太子一臂之力……”
周佩神情漠然:“早幾日你亦阻止父皇退位,今日倒是私下裡召我過來,君子群而不黨,小人黨而不群,你心中存的,到底是怎樣的壞心?”
“殿下明鑑,老臣一生行事,多有算計之處,早些年受了秦嗣源秦老大人的影響,是希望事情能夠有所結果。早幾日猝然聽說陸上之事,群臣譁然,老臣心中亦有些搖擺,拿不定主意,眾人還在議論,陛下體力便已不支……到這幾日,老臣想通了事情,然船上群臣想法搖擺,陛下仍在臥病,老臣遞了摺子,但恐陛下尚未看見。”
“……本宮知道你的摺子。”
“那殿下必會明白老臣的心事。”秦檜又躬身行了一禮,“此事關係重大,不容再拖,老臣的摺子遞不上去,便曾想過,今夜或者明天,面見陛下力陳此事,縱然此後被百官指責,亦不後悔。但在此之前,老臣尚有一事不明,不得不詳詢殿下……”
周佩看著他,秦檜深吸了一口氣。
“請殿下恕老臣心思卑鄙,只因此生見過太多事情,若大事不成,老臣死不足惜,但天下危矣,生民何辜……這幾日以來,老臣最想不通的一件事,便是殿下的心思。殿下與陛下兩相諒解,而今局面上,亦只有殿下,是陛下最為相信之人,但讓位之事,殿下在陛下面前,卻是半句都未有提起,老臣想不通殿下的心思,卻明白一點,若殿下支援陛下讓位,則此事可成,若殿下不欲此事發生,老臣即便死在陛下面前,恐怕此事仍是空談。故老臣不得不先與殿下陳說厲害……”
海風吹進來,嗚嗚的響,秦檜拱著雙手,身子俯得低低的。周佩沒有說話,面上顯出悲傷與不屑的神情,走向前方,不屑於看他:“做事之前,先揣摩上意,這便是……你們這些小人辦事的方法。”
“老臣已知錯了,但身在官場,動輒肩負千萬的性命,老臣難以承受……只有這最後一件事,老臣心意拳拳,只欲將它辦成,為我武朝留下些許希望……”
秦檜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額頭低伏:“自陸上訊息傳來,這幾日老臣皆來此處,朝後方觀望,那海天相接之處,便是臨安、江寧所在的方向。殿下,老臣知道,我等棄臨安而去的罪大惡極,就在那邊,太子殿下在這等局勢中,仍舊帶著二十餘萬人在江寧死戰,相比之下,老臣萬死”
他的額頭磕在甲板上,話語之中帶著巨大的感染力,周佩望著那遠方,目光迷離起來。
“太子殿下的勇武,讓老臣想起西南寧毅寫過的一首詩,蜀國國滅之時,眾人皆降曹操,唯北地王劉諶寧死不降,黑旗小蒼河一戰,寧毅寫下詩詞給金人,曰:君臣甘屈膝,一子獨悲傷。去矣西川事,雄哉北地王。損身酬烈祖,搔首泣穹蒼。凜凜人如在,誰雲漢已亡……”
秦檜的話語之中微帶泣聲,不疾不徐之中帶著無比的鄭重,平臺之上有風聲嗚咽起來,燈籠在輕輕地搖。秦檜的身影在後方悄然站了起來,口中的泣音未有半點的波動與停頓。
“壯哉我太子……”
他的腳下陡然發力,朝著前方的周佩衝了過去。
周佩回過頭來,眼中正有淚水閃過,秦檜已經使出最大的力量,將推向露臺下方!
周佩的雙腳離開了地面,滿頭的長髮,飛散在海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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