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片山脊,往前頭去,逐漸的軍營的輪廓映入眼簾,又有巡邏的隊伍過來,雙方以女真話報了名號,巡邏的隊伍便站住,看著這一行三百餘人的騎隊朝軍營裡頭去了。
組成騎隊的是各種各樣的奇人異事,面帶兇戾,亦有不少傷者。為首的完顏青珏面色蒼白,受傷的左手纏在繃帶裡,吊在脖子上。
軍營一層一層,一營一營,秩序井然,到得中段時,亦有比較熱鬧的營地,這邊發放輜重,圈養女奴,亦有部分女真士兵在這裡交換南下掠奪到的珍物,乃是一處士兵的極樂之所。完顏青珏揮手讓馬隊停下,隨後笑著指示眾人不必再跟,受傷者先去醫館療傷,其餘人拿著他的令牌,各自取樂便是。
女真人這次殺過長江,不為俘虜奴隸而來,因此殺人居多,抓人養人者少。但江南女子柔美,有成色上佳者,仍舊會被抓入軍**士兵暇時淫樂,軍營之中這類場所多被軍官光顧,供不應求,但完顏青珏的這批手下地位頗高,拿著小王爺的牌子,各種事物自能優先享用,當下眾人各自贊頌小王爺仁義,鬨笑著散去了。
完顏青珏朝著裡頭去,夏日的小雨漸漸的停下來了。他進到中央的大帳裡,先拱手請安,正拿著幾份情報對照桌上地圖的完顏希尹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對於他手臂負傷之事,倒也沒說什麼。
“怎麼樣了?”
“回稟老師,有些結果了。”
完顏青珏說著,從懷中拿出兩封貼身的信函,過來交給了希尹,希尹拆開靜靜地看了一遍,隨後將信函收起來,他看著桌上的地圖,嘴唇微動,在心中計算著需要計算的事情,營帳中如此安靜了將近一刻鐘之久,完顏青珏站在一旁,不敢發出聲音來。
“手怎麼回事?”過了許久,希尹才開口說了一句。
“在常寧附近遇上了一撥黑旗的人,有人偷襲自馬上摔下所致,已無大礙了。”完顏青珏簡單回答。他自然明白老師的性格,雖然以文名著稱,但實際上在軍陣中的希尹性格鐵血,對於區區斷手小傷,他是沒興趣聽的。
而在常寧附近的一番衝突,也實在不是什麼大事,他所遭遇的那撥疑似黑旗的人物實際上訓練度不高,雙方產生衝突,後又各自離去,完顏青珏本欲追擊,誰知在混戰之中遭了暗槍,一發火槍子彈不知從哪裡打過來,擦過他的大腿將他的戰馬打翻在地,完顏青珏因此摔斷了一隻手。
希尹揹著雙手點了點頭,以示知道了。
“你回來得真是時候,雨停了,隨我出去走走吧。”
完顏青珏拱手跟上去,走出大帳,小雨方歇的初夏天空露出一抹明亮的光芒來。老人朝著前方走去:“宗輔攻江寧,已經抓住了武朝人的注意,武朝小太子想盯死我,終究兩次都被打退,餘力不多了,但周圍該吃的已經吃得差不多,他如今提防我等從常州南下,就食於民……臨安方向,人心惶惶,動搖者甚多,但想要他們破膽,還缺了最重要的一環……”
希尹更像是在自言自語,語氣淡漠地陳述,卻並無迷惘,完顏青珏亦步亦趨地聽著,到最後方才說道:“老師心有定計了?”
希尹搖了搖頭,沒有看他:“最近之事,讓我想起二三十年前的天下,我等隨先帝、隨大帥起事,與遼國數十萬精兵廝殺,那時候只是一往無前。女真滿萬不可敵的名頭,就是那時打出來的,此後十餘年二十年,也只是在近些年來,才總是與人談起什麼人心,什麼勸降、謠言、私相授受、迷惑他人……”
一隊士兵從旁邊過去,為首者行禮,希尹揮了揮手,目光復雜而凝重:“青珏啊,我與你說過武朝之事吧。”
完顏青珏道:“老師說過許多。”
“當年……”希尹回憶起當年的事情,“當年,我等才剛剛起事,常聽說南面有大國,人人富庶、土地豐美,國人遵行教化,皆謙恭有禮,儒學精深、惠及天下。我自幼習漢學,與周圍眾人皆心懷敬畏,到得武朝派來使者願與我等結盟,共抗遼人,我於先帝等人皆不勝之喜。誰知……後來看到武朝諸多問題,我等心中才有疑惑……由疑惑漸漸變成嗤笑,再漸漸的,變得不屑一顧。收燕雲十六州,他們力量不堪,卻屢耍心機,朝堂上下勾心鬥角,卻都以為自己計謀無雙,後來,投了他們的張覺,也殺了給我們,郭藥師本是人傑,入了武朝,終於心灰意冷。先帝彌留之際,說起伐遼已畢,可取武朝了,也是應有之事……”
“青珏啊。”希尹沿著軍營的道路往小小的山坡上過去,“如今,開始輪到我們耍陰謀和心機了,你說,這到底是聰明瞭呢?還是軟弱不堪了呢……”
“……當是軟弱了。”完顏青珏回答道,“不過,亦如老師先前所說,金國要壯大,原本便不能以武力彈壓一切,我大金二十年,若從當年到現在都始終以武治國,恐怕將來有一日,也只會垮得更快。”
搜山檢海過後數年,金國在無憂無慮的享樂氣氛中下落,到得小蒼河之戰,婁室、辭不失的隕落如當頭棒喝一般驚醒了女真上層,如希尹、宗翰等人討論這些話題,早已經不是第一次。希尹的感慨並非提問,完顏青珏的回答也似乎沒有進到他的耳中。低矮的山坡上有雨後的風吹來,江南的山不高,從這裡望過去,卻也能夠將滿山滿谷的營帳收入眼中了,沾了雨水的軍旗在山地間蔓延。希尹目光嚴肅地望著這一切。
過了許久,他才開口:“雲中的局勢,你聽說了沒有?”
完顏青珏微微猶豫:“……聽說,有人在私下裡造謠,東西兩邊……要打起來?”
“去年雲中府的事情,有人殺了時立愛的孫子,嫁禍給宗輔,這是說不通的事情。到得今年,私下裡有人到處造謠,武朝事將畢,東西必有一戰,提醒下頭的人早作準備,若不警覺,對面已在磨刀了,去年年底還只是下頭的幾起小小摩擦,今年開始,上頭的一些人陸續被拉下水去。”
“大苑熹手底下幾個生意被截,乃是完顏洪信手下時東敢動了手,言道此後人口生意,東西要劃界,如今講好,免得以後再生事端,這是被人挑撥,做好兩頭打仗的準備了。此事還在談,兩人手下的奚人與漢人便出了幾次火拼,一次在雲中鬧起來,時立愛動了真怒……但這些事情,只要有人真的相信了,他也只是疲於奔命,彈壓不下。”
老人蹙著眉頭,言語沉靜,卻已有殺氣在蔓延而出。完顏青珏能夠明白這其中的危險:“有人在私下裡挑撥……”
希尹的目光轉向西面:“黑旗的人動手了,他們去到北地的負責人,不簡單。這些人藉著宗輔敲打時立愛的流言,從最下層入手……對於這類事情,上層是不敢也不會亂動的,時立愛就算死了個孫子,也絕不會大張旗鼓地鬧起來,但下面的人弄不清楚真相,看見別人做準備了,都想先下手為強,下頭的動起手來,中間的、上面的也都被拉下水,如大苑熹、時東敢已經打起來了,誰還想後退?時立愛若插手,事情反而會越鬧越大。這些手段,青珏你可以揣摩一二……”
“……是。”
希尹朝著前方走去,他吸著雨後清爽的風,隨後又吐出來,腦中思考著事情,眼中的嚴肅未有絲毫減弱。
“……江寧大戰,已經調走許多兵力。”他似乎是自言自語地說著話,“宗輔應我所求,已經將剩餘的所有‘天女散花’與剩餘的投石器械交由阿魯保運來,我在這裡幾次大戰,輜重消耗嚴重,武朝人以為我欲攻常州,破此城補充糧草輜重以南下臨安。這自然也是一條好路,因此武朝以十三萬大軍駐守常州,而小太子以十萬軍隊守鎮江……”
希尹頓了頓,看著自己已經老邁的手掌:“我軍五萬人,對方一面十萬一面十三萬……若在十年前,我定然不會如此猶豫,更何況……這五萬人中,還有三萬屠山衛。”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後方的完顏青珏已然明白過來對方在說的事情,也明白了老人口中的嘆息從何而來。涼風輕柔地吹過來,希尹的話語漫不經心地落在了風裡。
“半月之後,我與銀術可、阿魯保將軍不惜一切代價攻取鎮江。”
老人緩緩前行,低聲嘆息:“此戰之後,武朝天下……該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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