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後話。
武建朔十年的秋天,我們的目光離開雲中,投向南方。彷彿是雲中慘案的訊息在一定程度上激勵了女真人的進攻,七月間,揚州、襄陽兩地都陷入了白熱化的戰火之中。
在揚州城,韓世忠擺開守勢,據城防地利以守,但女真人的攻勢兇猛,此時金兵中的不少老兵都還留有著當年的兇悍,參軍南下的契丹人、奚人、遼東人都憋著一口氣,試圖在這場大戰中建功立業,整個軍隊攻勢兇猛異常。
八月,韓世忠假意棄揚州南逃,金兀朮欣喜若狂,率大軍追擊,要陣斬韓世忠首級以示天下,隨後遭受韓世忠部隊的伏擊與反撲。在揚州城頭,金兀朮以大量攻城器械狂轟濫炸,隱佔上風,到得這一戰,卻被韓世忠包圍斬殺女真士兵三千餘,他本人被大炮波及落馬,險被生擒。
這一戰成為整個東線戰場最為亮眼的一次戰績,但與此同時,在揚州附近戰場上,所有參戰軍隊共一百五十餘萬人,其中武朝軍隊佔九十萬人,分屬十二支不同的隊伍,約有半數在第一場作戰中便被擊潰。潰敗之後這些隊伍向鎮江大營方面大吐苦水,理由各不相同,或有被剋扣軍資的,或有友軍不力的,或有刀槍都未配齊的……令君武頭痛不已,連連罵娘。
但相對於十餘年前的第一次汴梁保衛戰,十萬女真部隊在汴梁城外陸續擊潰上百萬武朝援軍的狀況而言,眼下在長江以北不少部隊還能打得有來有往的情況,已經好了許多了。
潰敗的軍隊被聚攏起來,再度編入建制之中,已經經歷了戰火計程車兵被慢慢的選入精銳部隊,身在鎮江的君武根據前線的戰報,每一天都在裁撤和提拔將官,將可戰之兵喂入韓世忠等大將的編制裡。江南戰場上計程車兵許多都未曾經歷過大的血戰,也只能在這樣的情況下不斷過濾提純。
九月間,揚州防線終於崩潰,戰線逐漸推至長江邊緣,而後陸續退過長江,以水師、鎮江大營為核心進行防守。
十月,江北未經歷女真襲擊的部分地區還在進行頑抗,但以韓世忠為首的大部分軍隊,都已經撤回了長江南面。從江寧到鎮江,從鎮江到江陰,十萬水師船隻在江面上蓄勢待發,隨時觀察著女真大軍的動向,等待著對方軍隊的來犯。
這一天,臨安城裡,周雍便又將女兒召到宮中,詢問戰況。諸如女真部隊在哪裡啊,什麼時候打啊,君武在鎮江應該要撤離吧,有沒有把握之類的。
周佩便再度解釋了北面戰場的情況,雖然江北的戰況並不理想,終於還是撤過了長江,但這原本就是當初有心理準備的事情。武朝軍隊畢竟不如女真部隊那般久經戰火,當初伐遼伐武,後來由與黑旗廝殺,這些年雖然部分老兵退下去,但仍舊有相當數量的精銳可以撐起部隊來。咱們武朝軍隊經過一定的廝殺,這些年來給他們的優待也多,訓練也嚴格,比起景翰朝的狀況,已經好得多了,接下來淬火開鋒,是得用血澆灌的。
江北三個月的大戰,有勝有敗,但真正見過血計程車兵,還是有相當多的都活下來了,女真人想要渡江而戰,未佔地利,君武他們當初便想過,若第一波進攻,女真人攻勢凌厲,便以江北練兵,以江南決戰,至於鎮江大營被層層拱衛,水路陸路皆四通八達,君武在那兒,自然無事。
周雍便連連點頭:“哦,這件事情,你們心中有數,當然是最好。不過……不過……”
這位最近時常顯得憔悴的皇帝在房間裡走動,喉間有話,卻是猶豫了好久:“不過……”
“父皇心中有事,但說無妨,與女真此戰,退無可退,女兒與父皇一家人,必然是站在一起的。”
她加重了話語中“退無可退”的聲調,試圖提醒父親某些事情,周雍面上露出笑容,連連點頭看著她:“嗯,是有一件事情,父皇聽別人說起的,女兒你不要多心,這也是好事,只不過、只不過……”
“……”周佩禮貌地偏了偏頭,盯著他,目光炯然。
“父皇是聽說,女兒你先前派人去西南了……”周雍說完這句,雙手晃了晃,“女兒,不要生氣,父皇沒有其它的意思,這是好……呃,隨便女兒做的是什麼事,父皇絕不干涉、絕不干涉,只是父皇近來想啊,如果有些事情……要父皇配合的,說一聲……父皇得心裡有數,女兒,你……”
周雍帶著笑容,向她示意,小心翼翼、戰戰兢兢的。周佩站在那兒,看著眼前的中年男人,當了十年的皇帝之後,他頭上白髮參差,也已經顯得老了,他是自己的父親,作為皇帝他並不合格,多數的時候他更像是一個慈父其實在更早以前他既不像皇帝也不像慈父,在江寧城的他只像是一個毫無修養和節制的敗家王爺。他的轉變是從什麼時候來的呢?
建朔二年,女真南來,他被追到海上,漂流了半年的時間,回來之後,他漸漸有了一個慈父的樣子。或是心中對君武的內疚,或是終於明白親情的可貴。周佩與君武逐漸滿足於這樣的父親,即便坐上皇帝的位子,你還能要求他怎麼樣呢。
但不知為何,到得眼前這一刻,周佩的腦海裡,忽然感到了厭惡,這是她從未有過的情緒。即便這個父親在皇位上再不堪,他至少也還算是一個慈父。
但這一刻,戰爭已經打響快四個月了。
臨安依然顯得太平,女真人尚未渡過長江,但只有周佩明白,這些時日以來,從長江江岸往南方的道路上,已經有多少拖家帶口之人踏上了流浪與遷徙,長江以北,已經有多少人失去了家人、甚至失去了生命,長江南岸一帶,又是怎樣的一副焦灼與肅殺的氣氛。
而這一刻,周佩忽然看清楚了眼前面帶笑容的慈父目光裡的兩個字,多年以來,這兩個字的涵義一直都在掛在父親的眼中,但她只覺得尋常,只有到了眼下,她陡然意識到了這兩個字的一切涵義,轉眼之間,脊背發涼,全身的寒毛都倒豎了起來。
那兩個字是
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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