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快快……”
“當心……”
“莫擋住了傷員……”
“讓開!讓開”
亂糟糟的聲音彙集在一塊兒,城門處湧入計程車兵堵塞了道路,各種氣息瀰漫開來,硝煙的味道、焦臭的氣息、血腥的氣息……在人們的呼喊、傷兵的呻吟、負傷戰馬的嘶鳴中繪出名為戰爭的畫面來。
一隊穿著明黃衣甲的近衛士兵從城牆上下來,加入到疏導道路與人流的工作中去,道路一側,樓舒婉正快步地繞上城牆,自城頭朝外望去,潰兵自山間一路延綿而回。
“叫運糧的車隊掉頭,自西南門出,這邊暫時不能走了。”
“往西南走需得繞上好一段……”隨行的官員道。
“那就繞一段。”
“是。”
官員接了命令離開,下了城牆,匯入那片混亂的人群裡。樓舒婉也朝著下頭走,身邊有親信的衛士,史進亦一路跟隨。走下城牆的過程裡,樓舒婉又迅速地發了兩道命令,一是控制住城內的潰兵在固定的地方休整,不許擴散至全城,二是希望在外頭的於玉麟所部能夠截斷潰兵之後的追兵。
晉地分家之後,以廖義仁為首的諸多大族勢力投靠女真,在歸順女真之後,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盡起麾下之兵,朝於玉麟、樓舒婉等不肯歸降的勢力殺來,原本能夠興兵百萬有餘的晉王勢力,首先面對的便是內訌的境況,而在第一線的漢兵身後,宗翰、希尹舉兵一路推來,排山倒海地壓向威勝。
威勝以北依地利而築的五道防線,如今已經破了四道,於玉麟在外征戰,樓舒婉於威勝一面穩定人心內政,一面遷走軍民物資,而每一日傳來的訊息,都是戰敗的訊息與人們死去的噩耗,重傷兵營每日運出的屍首堆積如山,血腥的氣息即便在巍峨的天極宮中,都變得清晰可聞。
“……西面梓河有一段,去年橋塌了,春汛之時,馬車不易行。讓李護一帶浮橋隊過去,遇水搭橋,三天的時間,這隊糧食一定要送到,必須趕回來送第二批……另外,通知何易……”
隊伍正自街邊穿過,旁邊是前行的潰兵群,穿一襲黑衣的女人說到這裡,忽然愣了愣,隨後她三步並作兩步地往側前方走去,這令得潰兵的隊伍稍稍頓了頓,有人識得她的身份,一時間有些惶恐。女人走到一列擔架前,辨認著擔架之上那滿臉鮮血的面孔。
擔架上的男人閉著眼睛、氣息微弱,也不止是暈過去了還是太過虛弱,他的嘴唇微微地張著,因痛苦而顫抖,樓舒婉掀開蓋在他身上的染血的白布,看到他雙膝之下的狀況時,目光微微顫了顫,然後將白布掩上。
“……斷了雙腿,說不定還能活,樓大人……”
史進從一旁靠過來,低聲朝她示意隊伍後方引速度減緩而引起的騷亂,樓舒婉點點頭,朝著後方退去,滾滾的人流向前,不一會兒,將擔架上的男人推向了視野看不見的遠方。身邊有親信問道:“大人,要我去問問此人被送到哪裡嗎?”
樓舒婉怔了怔,下意識的點頭,隨後又搖頭:“不……算了……只是認識……”
認識,但不親切,或許也並不重要。
擔架上的中年男人叫做曾予懷,去年開戰之前曾在那滿是燈籠花的院子裡向她表白的古腐學究,與女真人開戰了,他上了戰場。樓舒婉不曾關注於他,想來他這樣的人會在某支軍隊裡擔任書文吏員,有時候想想,或許這迂腐學究在某個地方忽然死去了,她也不會知道,這就是戰爭。
她沒想過這曾予懷會在如此的戰亂之中活到了今天,也從不曾想過,她與他之間,還會有這樣的驚鴻一瞥。擔架之上,那曾予懷的雙腿齊膝而斷,隨後被這滾滾向前的人流淹沒下去。
就如同被這戰爭大潮猛然吞沒的無數人一樣……
她握緊雙拳,過得片刻,才深吸了一口氣,艱難地嚥下了籠罩全身的窒息感,舉步往前。
“……通知……通知何易,文殊閣那邊,我沒時間去了,其中的藏書,今晚必須給我全部裝上車,器玩可以晚幾天運到天極宮。藏書今夜未出門,我以軍法處理了他……”
這一路前行,隨後又是馬車,回到天極宮時,一隊隊車馬正從側門往宮城裡過去,這些車馬之上,一部分裝的是這些年來晉地蒐集的珍奇器玩,一部分裝的是火油、樹木等物,宮中內官過來稟報部分大臣求見的事情,樓舒婉聽過名字之後,不再理會。
她與史進等人登上天極宮的城牆,天空之中夕陽正墜下,城池內外的紛亂映入眼簾。火油與器玩往宮內去,斷腿的曾予懷此時已不知去了哪裡,城池內許許多多的人想要逃出去,卻也有人仍舊在城外新墾的土地上翻地、耕種,期待著這場無明的業火總會放一些人以活路。
城牆之下,有人吵吵嚷嚷著過來了。是先前來求見的老官員,他們德高望重,一路登牆,到了樓舒婉面前,開始與樓舒婉陳述那些珍稀器玩的重要性與珍貴性。
“……我將它們運入宮中,只是為了好好地保護起它們。這些器物,只是虎王往日裡蒐集,諸位家中的珍寶,我可是秋毫無犯。諸位大人不必擔心……”
樓舒婉拿出公式化的言辭來回答了眾人,眾人卻並不買賬,有的當場出言揭穿了樓舒婉的謊言,又有的苦口婆心地敘述這些器玩的珍貴,勸說樓舒婉拿出部分運力來,將它們運走便是。樓舒婉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們。
“諸位老大人皆德高望重,學識淵博,可知越王勾踐與吳王闔廬的故事?”
她身體疲憊,扶著城牆,微微頓了頓,雙目中的眼神卻是清冽。
“太史公《史記。越王勾踐》一章有載:‘元年,吳王闔廬聞允常死,乃興師伐越。越王勾踐使死士挑戰,三行,至吳陳,呼而自剄。吳師觀之,越因襲擊吳師,吳敗於槜李。’意思不用我說了吧?”
她說起這故事,眾人神情微微遲疑。對於故事的意思,在場自然都是明白的,這是越王勾踐繼位後的第一戰,吳王闔廬聽說越王允常去世,興兵討伐勾踐,勾踐選出一隊死士,開戰之前,死士出列,當著吳兵的面前全數拔劍自刎,吳兵見越人這般不要命,士氣為之奪,終於大敗,吳王闔廬亦是在此戰重傷身死。
落下的夕陽彤紅,巨大的晚霞彷彿在焚燒整片天際,城頭上單手扶牆的黑衣女子身形既單薄卻又堅定,晚風吹動了她的衣袂與裙襬,但在這衣裙的身體,此時看來,竟如鋼鐵一般,頂天立地,無法動搖。
她看著一眾大臣,眾人都沉默了一陣。
“宗翰若來,我一片瓦也不會給他留下……你們中有人可以告訴他。”
眾人互望一眼,悚然而驚。隨後紛紛開始表態自己的抗金決心。
城牆下,器玩與引火物去往宮內,運往宮外、城外的,只有武器與糧食。
城頭上的這陣交涉,自然是不歡而散了,眾人離開宮城,在聽過樓舒婉的態度後,感覺不快的其實也只是少數。宮城內,樓舒婉回到房間裡,與內官詢問了展五的去處,得知對方此時不在城內後,她也未再細問:“祝彪將軍領的黑旗,到哪裡了?”
“方才的訊息,昨日夜裡,已至大名府。”
“……”樓舒婉沉默許久,一直安靜到房間裡幾乎要發出嗡嗡嗡的細碎聲響,才點了點頭:“……哦。”
晚霞從天際橫掃過去,一切終將被這狂潮所噬。
這年五月,當宗翰率領的軍隊叩開威勝的城門時,整座城池在熊熊大火中燒了三天,付之一炬。一如樓舒婉所說的,連一片瓦都未給女真人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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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的四月,晚春的天氣開始變得晴朗起來,成都平原上,春耕早已結束。
卓永青擔任著第五軍與總參謀部之間的聯絡官,暫居於陳村。
二月間他與嘉定的跛女何秀定下了親事,雖說是定親,但整個過程,他自己也有些稀裡糊塗,男方這邊,是由候五、渠慶等兄長出面全權操辦的,女方那邊,當初對他極有意見的姐姐何英卻也成了這門親事堅定的促成者這或許是考慮到妹妹內向而跛腳,不可能找到更好的丈夫的緣故。
雖然事情大多由他人操辦,但對於這場親事的點頭,卓永青本人自然經過了深思熟慮。定親的儀式有寧先生親自出面主持,算是極有面子的事情。
不過,定親之後,卓永青便被姐姐何英當成了勞力使用,叫喚著他幫忙春耕、種地,不再客氣。儘管如此,這位當姐姐的卻也並不懶惰,卓永青下地插秧時,她也下地插秧,耕作的速度甚至不必卓永青這年富力強的小夥子慢,這等事情令卓永青刮目相看。而兩人勞作之事,妹妹何秀便往往在田間看著,為兩人帶來飯食、飲水。這樣的勞作雖然繁忙,許多時候,卻也能讓卓永青感覺到內心的平靜。
陳村內部的氣氛,卻並不輕鬆。
華夏軍管理體系的擴大,是在為第五軍的開撥出徵做準備,在相隔數千裡外黃河北面、又或是徐州附近,大戰已經連番而起。參謀部的眾人雖然無法北上,但每日裡,天下的訊息歸總過來,總能激起眾人的敵愾之心。
晉王的死去令人心悸,祝彪所部、王巨雲所部、於玉麟所部在奮戰中表現出來的堅決意志又令人振奮,術列速戰敗的訊息傳來,整個參謀部裡都彷彿是過節一般的熱鬧,但隨後,人們也憂心於接下來局面的危急。
三月間,參謀部裡有不少人都在私下裡與寧毅又或是一眾高階參謀提意見,指出大名府局勢的不可破解,希望前線的祝彪能夠稍作轉圜,面對著死局不要硬上,卓永青偶爾也參與到這樣的討論中去,能夠看得出來所有人眼中的苦澀和猶豫。
寧先生未對這些意見發表看法,往日裡的寧先生若有看法,會對參謀部的眾人做出講解、拿下決定,但唯獨這件事情,他的目光嚴肅,卻從不曾開口,最終這數千裡外的指令和建議也未有發出。
四月初三,北面祝彪所率領的華夏軍如今稱一十七軍的戰場決定被加急送到了陳村。三月二十六的夜晚,十七軍參謀部做出了營救王山月光武軍的決定和部署,訊息送到之時,整場戰役可能已經落下了帷幕。
到四月初八這天的傍晚,卓永青過來向寧毅彙報事情,兩人在院子裡的石凳上坐下,七歲的小寧珂給他端來了茶水,然後在院子裡玩。事情彙報到一半,有人送來了加急的情報,寧毅將情報開啟看了看,沉默在那裡。
一旁熱心的小寧珂意識到了些許的不對,她走過來,小心地望著那低頭凝視情報的父親,院子裡安靜了一會兒,寧珂道:“爹,你哭了?”
寧毅探手過去,將女兒摟在腿邊,沉默了片刻,他抬起頭來:“哪有?”
剛剛來到這個世界時,寧毅對待周邊的態度總是親切溫和,但實際上卻穩重自持,內裡還帶著些許的冷漠。待到執掌整個華夏軍的大局後,至少在卓永青等人的眼中,“寧先生”這人對待一切都顯得穩重從容,無論精神還是為人都如同鋼鐵一般的堅韌,只有在這一刻,他看見對方站起來的動作,微微顫了顫。
他的眼中,並沒有女兒所說的眼淚,只是低著頭,緩慢而鄭重地將手中的情報對摺,隨後再對摺。卓永青已經不自覺地肅立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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