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落下餘暉,和登縣城上的燈火便亮起來了。半山腰上,一座座院落間人聲來去顯得熱鬧。
華夏軍總政治部附近,一所種有兩棵山茶樹的院落,是寧毅慣常辦公的地點所在,事務繁忙時,難有早歸的日子。十月裡,華夏軍攻下CD後,已經進入暫時的休整和鞏固階段,這一天韓敬自前方歸來,白日裡開會,晚上又過來與寧毅碰頭。
韓敬原本便是青木寨幾個當家中在領軍上最出色的一人,溶入華夏軍後,如今是第五軍第一師的師長。這次過來,首先與寧毅說起的,卻是寧忌在軍中已經完全適應了的事情。
眼下已是建朔九年,寧毅與家人、孩子重聚後,相處也已有一年多的時間。天下局勢混亂,小孩子大都摔摔打打,並不嬌氣。在寧毅與家人相對隨和的相處中,父子、父女間的感情,總算沒有因為長時間的分離而斷開。
長子寧曦如今十四,已快十五歲了,年初時寧毅為他與閔初一訂下一門親事,而今寧曦正在責任感的趨勢下學習父親安排的各種數理、人文知識——其實寧毅倒無所謂子承父業的將他培養成接班人,但眼下的氛圍如此,孩子又有動力,寧毅便也樂得讓他接觸各種數理化、歷史政治之類的教育。
長子並不讓人操太多的心,次子寧忌今年快十二了,卻是頗為讓寧毅頭疼。自從來到武朝,寧毅心心念念地想要成為武林高手,而今成就有限。小寧忌自小謙恭有禮、文質彬彬,比寧曦更像個書生,卻不料天賦和興趣都在武藝上,寧毅未能從小練功,寧忌從小有紅提、西瓜、杜殺這些老師教導,過了十歲的當口,基礎卻已經打下了。
然而要在武藝上有建樹,卻不是有個好師傅就能辦到的事,紅提、西瓜、杜殺乃至於苗疆的陳凡等人,哪一個都是在一次次生死關頭歷練過來,僥倖未死才有的提高。當父母的哪裡捨得自己的孩子跑去生死搏殺,於寧毅而言,一方面希望自己的孩子們都有自保能力,從小讓他們練習武藝,至少身強體壯也好,另一方面,卻並不贊成孩子真的往武藝上發展過去,到得如今,對於寧忌的安排,就成了一個難題。
也是他與孩子們久別重逢,得意忘形,一開始吹噓自己武藝天下第一,跟周侗拜過把子,對林宗吾不屑一顧,後來又與西瓜打打鬧鬧,他為了宣傳又編了好幾套武俠小說,堅定了小寧忌繼承“天下第一”的念頭,十一歲的年紀裡,內家功打下了基礎,骨骼漸漸趨於穩定,看來雖然清秀,但是個子已經開始竄高,再穩固幾年,估計就要趕超岳雲、嶽銀瓶這兩個寧毅見過的同輩孩子。
寧忌是寧毅與小嬋的孩子,繼承了母親清麗的面貌,志向漸定後,寧毅糾結了好一陣,終究還是選擇了儘量開明地支援他。華夏軍中武風倒也興盛,即便是少年人,偶爾擺擂放對也是尋常,寧忌時常參與,這時候對手放水練不成真功夫,若不放水就要打得頭破血流,一向支援寧毅的小嬋甚至因此跟寧毅哭過兩次,幾乎要以母親的身份出來反對寧忌習武。寧毅與紅提、西瓜商量了許多次,終於決定將寧忌扔到華夏軍的軍醫隊中幫忙。
習武可以,先去學會治傷。
這也是幾個家長的用心良苦。習武難免面對生死,軍醫隊中所見識的殘酷與戰場類似,許多時候那其中的痛苦與無奈,還猶有過之,寧毅便不止一次的帶著家中的孩子去軍醫隊中幫忙,一方面是為了宣揚英雄的可貴,另一方面也是讓這些孩子提前見識世情的殘酷,這期間,即便是最為有愛心、喜歡幫人的小寧珂,見過兩次月都被嚇得哇哇大哭,回去之後還得做噩夢。
休養生息期間軍醫隊中收治的傷員還並不多,待到華夏軍與莽山尼族正式開戰,而後兵出CD平原,軍醫隊中所見,便成了真正的修羅場。數萬乃至數十萬軍隊的對沖中,再精銳的軍隊也免不了傷亡,縱然前線一路捷報,軍醫們面對的,仍舊是大量的、血淋淋的傷者。頭破血流、殘肢斷腿,甚至於身體被劈開,肚腸橫流計程車兵,在生死之間哀嚎與掙扎,能夠給人的便是無法言喻的精神衝擊。
然而,這些也就是勇於奮戰的英雄。
將十一歲的孩子扔在這樣的環境裡,是最為殘忍的成長方法,但這也是唯一能夠取代生死歷練的相對“溫和”的選擇了。如果能夠知難而退,自然也好,若是撐下來了……想成人上人,原本也就得去吃這苦中苦。那就讓他走下去。
“……要說你這歷練的想法,我自然也明白,但是對小孩子狠成這樣,我是不太敢……家裡的婆娘也不讓。好在二少這孩子夠爭氣,這才十一歲,在一群傷兵裡跑來跑去,對人也好,我手下的兵都喜歡他。我看啊,這樣下去,二少以後要當將軍。”
在房間裡坐下,閒聊之後談起寧忌,韓敬頗為讚賞,寧毅給他倒上茶水,坐下時卻是嘆了口氣。
“能有其他辦法,誰會想讓小孩子受這個罪,但是沒辦法啊,世道不太平,他們也不是什麼好人家的孩子,我在汴梁的時候,一個月就好幾次的刺殺,如今更加麻煩了。一幫孩子吧,你不能把他整天關在家裡,得讓他見世面,得讓他有照顧自己的能力……以前殺個皇帝都無所謂,如今想著哪個孩子哪天夭折了,心裡難受,不知道怎麼跟他們母親交代……”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也不用這樣想。”
“是做了心理準備的。”寧毅頓了頓,隨後笑笑:“也是我嘴賤了,不然寧忌不會想去當什麼武林高手。就算成了大宗師有什麼用,未來不是綠林的時代……其實根本就沒有過綠林的時代,先不說未成宗師,半路夭折的機率,就算成了周侗又能怎麼樣,將來搞搞體育,要不然去唱戲,神經病……”
他話說得刻薄,韓敬忍不住也笑起來,寧毅拿著茶杯像喝酒一般與他碰了碰:“小孩子,韓大哥不要叫他什麼二少,紈絝子弟是早死之象。最珍貴的還是韌性,一開始讓他跟著軍醫隊的時候,每天晚上做噩夢,飯都吃不下。不到一個月,也沒有叫苦,熬過來了,又開始練武。小孩子能有這種韌性,我不能攔他……不過,我一開始暗示他,將來是火槍的時代,想要不受傷,多跟著宇文飛渡請教箭法和槍法嘛,他倒好,軍醫隊裡混久了,死纏爛打要跟小黑請教什麼十三太保橫練金鐘罩,唉,本來他是我們家最帥氣的孩子,這下要被糟蹋了,我都不知道怎麼跟小嬋交代。”
韓敬也笑:“十三太保功內外兼修,咳,也還是……不錯的。”
“什麼內外兼修,你看小黑那個樣子,愁死了……”他隨口嘆氣,但笑容之中多少還是有著小孩子能夠堅持下來的欣慰感。過得片刻,兩人從軍醫隊聊到前線,攻下CD後,華夏軍待命整修,一切維持戰時狀態,但短時期內不做攻打梓州的計劃。
“……封鎖邊界,鞏固防線,先將佔領區的戶籍、物資統計都做好,律法隊已經過去了,清理積案,市面上引起民怨的惡霸先打一批,維持一段時間,這個過程過去以後,大家互相適應了,再放人口和商貿流通,走的人應該會少很多……檄文上我們說是打到梓州,所以梓州先就不打了,維持軍事動作的主動性,考慮的是師出要有名,只要梓州還在,我們出兵的過程就沒有完,比較方便應對那頭的出牌……以威懾促和談,如果真能逼出一場談判來,比梓州要值錢。”
“我雖然不懂武朝那些官,不過,談判的可能性不大吧?”韓敬道。
“是不大。”寧毅笑著點了點頭,“不過,只要梓州還在他們手裡,就會產生大量的利益相關,這些人會去勸朝廷不要放棄西南,會去指責丟了西南的人,會把那些朝堂上的大官啊,搞得焦頭爛額。梓州一旦易手,事情定了,這些人的說話,也就沒什麼價值了……所以先放放,局勢這麼亂,明年再拿下也不遲。”
寧毅一面說,一面與韓敬看著房間一側牆壁上那巨大的武朝地圖。大量的資訊化作了一面面的旗幟與一道道的箭頭,密密麻麻地呈現在地圖之上。西南的戰火僅只一隅,真正複雜的,還是長江以北、黃河以北的動作與對抗。大名府的附近,代表金人黃色旗幟密密麻麻地插成一個小樹林,這是身在前線的韓敬也不免牽掛著的戰局。
宗輔、宗弼九月開始攻大名府,一月有餘,大戰未果,如今女真軍隊的主力已經開始南下渡黃河。負責後勤的完顏昌率三萬餘女真精銳,連同李細枝原轄區蒐羅的二十餘萬漢軍繼續圍困大名,看來是做好了長期圍城的準備。
而最新的一些訊息,則反應在與東路對應的中原西線上,在王巨雲的興兵之後,晉王田實御駕親征,盡起大軍以玉石俱焚之勢衝向越雁門關而來的宗翰大軍,這是中原之地突然爆發的,最為強勢也最令人震撼的一次反抗。韓敬對此心有疑惑,開口跟寧毅詢問起來,寧毅便也點頭做出了確認。
中原晉王方向的訊息,是由負責與樓舒婉聯絡的竹記掌櫃展五親自傳遞過來,隨著田實的動身,晉王麾下陸陸續續動員的軍隊多達百萬之眾,這是田虎十餘年間攢下的家當。
而隨著大軍的出動,這一片地方政治圈下的鬥爭也陡然變得激烈起來。抗金的口號雖然激昂,但不願意在金人鐵蹄下搭上性命的人也不少,這些人隨之動了起來。
大軍出動的當天,晉王地盤內全滅開始戒嚴,第二日,當初支援了田實叛亂的幾老之一的原佔俠便偷偷派出使者,北上試圖接觸東路軍的完顏希尹。
當天,早已備下人手的樓舒婉率兵殺入原家,一整個大家族被悉數下獄,第三日便於威勝城中將原家老小滿門抄斬,與此同時,朝堂、軍隊體系中凡與原家有關聯者被下獄無數,區區幾日內,威勝城中砍下的人頭可以築起一座京觀。
這等兇殘暴虐的手段,出自一個女子之手,就連見慣世面的展五都為之心悸。女真的軍隊還未至太原,整個晉王的地盤,已經化作一片肅殺的修羅場了。
黃河以北這樣緊張的局面,也是其來有自的。十餘年的休養生息,晉王地盤能夠聚起百萬之兵,然後進行反抗,固然讓一些漢人熱血澎湃,然而他們眼前面對的,是曾經與完顏阿骨打併肩作戰,如今統治金國半壁江山的女真軍神完顏宗翰。
反觀晉王地盤,除了本身的百萬大軍,往西是已經被女真人殺得緲無人煙的西北,往東,大名府的反抗即便加上祝彪的黑旗軍,不過區區五六萬人,往南渡黃河,還要越過汴梁城以及此時實際上還在女真手中的近千里路途,才能抵達實際上由武朝掌握的長江流域,百萬大軍面對著完顏宗翰,實際上,也就是一支千里無援的孤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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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在呂梁山,曾與這位田家公子見過一次,初見時覺得此人心高氣傲、見識短淺,未在做留意。卻想不到,此人亦是英雄。還有這位樓姑娘,也真是……了不起了。”
當年田實、樓舒婉去呂梁時,韓敬等人還在準備代號叫做“毆打小朋友”的戰鬥,此時翻看著北面傳來的眾多訊息彙總,才不免為對方感嘆起來。
這些訊息之中,還有樓舒婉親手寫了、讓展五傳來華夏軍的一封書信。信函之上,樓舒婉邏輯清晰,語句平靜地向以寧毅為首的華夏軍眾人分析了晉王所做的打算、以及面對的局勢,同時陳述了晉王部隊必將失敗的事實。在這樣平靜的陳述後,她希望華夏軍能夠本著皆為華夏之民、當守望相助的精神對晉王部隊做出更多的支援,同時,希望一直在西南修養的華夏軍能夠果斷出兵,迅速打通從西南往襄陽、汴梁一帶的通路,又或是由西南轉道西北,以對晉王部隊做出實際的支援。
讓黑旗軍在眼下出動,直接打通整個中原的千里疆域,而後與女真部隊展開對抗。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事情,然而在對方平靜的陳述與拼命的事實中,韓敬竟或多或少地感到有些敬佩和內疚。當他神色複雜地將這封信交還寧毅的時候,寧毅也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感覺如何?”
“……了不起,而且,她說的也是真話。”
“是啊,了不起。”寧毅笑了笑,過得片刻,才將那信函扔回到書桌上,“不過,這女人是個神經病,她寫這封信的目的,只是拿來噁心人而已,不用太在意。”
“呃……”
韓敬心中不解,寧毅對於這封看似正常的書信,卻有著不太一樣的感受。他是心性決然之人,對於庸庸碌碌之輩,慣常是不當成人來看的,當年在杭州,寧毅對這女人毫無欣賞,即便殺人全家,在呂梁山重逢的一刻,寧毅也絕不在意。只是從這些年來樓舒婉的發展中,做事的手段中,能夠看出對方生存的軌跡,以及她在生死之間,經歷了何等殘酷的歷練和掙扎。
雙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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