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什麼不好的。”何文道。
“然則這一過程,實則是在閹割人的血性。”
“讀書人自然是越來越多,明理之人,也會越來越多。”何文道,“若是放開對普通人的強來,再沒有了禮法的規規條條,私慾橫行,世道立刻就會亂起來,儒學的徐徐圖之,焉知不是正途?”
“自然是一種想法。”兩人沿著河岸前行,寧毅笑道,“老子、孔孟在千餘年前,想清楚了一件事情,就是人的精神世界要達到完美的狀態,與物質實際上沒有大的牽連,甚至於物質會對人的圓滿造成影響。這一兩千年,儒學、佛道在修人心的過程上,最終其實都追求棄物慾,社會如何運作,最終的目的,也無非是讓人的心靈圓融,所以後來,儒學摒棄奇巧淫技,怕私慾亂人心。但是……何先生,你沒有私慾嗎?”
“我的境界自然不夠。”
“我也有,老秦也有。”寧毅道,“真正面對私慾的智慧,不是滅殺它,而是正視它,甚至於駕馭它。何先生,我是一個可以極為奢侈,講究享受的人,但我也可以對其無動於衷,因為我知道我的私慾是如何運作的,我可以用理智來駕馭它。在商要貪婪,它可以促進經濟的發展,可以促使許多新發明的出現,偷懶的心思可以讓我們不斷尋求工作中的效率和方法,想要買個好東西,可以使我們努力進取,喜歡一個美麗女子,可以促使我們成為一個優秀的人,怕死的心理,也可以促使我們明白生命的重量。一個真正智慧的人,要透徹私慾,駕馭私慾,而不可能是滅殺私慾。”
“可這也是儒學的最高境界。”
“然而路子錯了。”寧毅搖頭,看著前方的鎮子:“在整個社會的底層壓制私慾,講求嚴格的禮法,對於貪婪、革新的打壓自然會越來越厲害。一個國家建立,我們進入這個體系,不得不結黨營私,人的積累,導致世家大族的出現,無論如何去遏制,不斷的制衡,這個過程依然不可逆轉,因為遏制的過程,實際上就是培養新利益族群的過程。兩三百年的時間,矛盾越來越多,世家權力越來越凝固,對於底層的閹割,越來越甚。國家滅亡,進入下一次的迴圈,儒術的研究者們吸取上一次的經驗,世家大族再一次的出現,你覺得進步的會是打散世家大族的方法,還是為了壓制民怨而閹割底層民眾的手法?”
“我覺得是後者。”寧毅道,“儒學這個輪子,已經不可逆地往這個方向滾過去了。我們找一條路,當然要確定,它最終是能到達完美結果的,如果你一時權宜,到最後把權宜當成了目的,那還玩什麼。再者,天地間格物有客觀規律,我的熱氣球已經上天了,鐵炮出來了,這些規律,你不發展,幾百年後,自然有外族拼命發展,開著足以飛天遁地的器械,推著可以開山崩城的大炮來敲你的門。”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寧先生既然做出來了,異日後人又如何會丟棄。”
“因為儒學求圓融穩定,格物是絕不圓融穩定的,想要偷懶,想要進取,物慾橫流才能促進它的發展。我死了,你們一定會砸了它。”
寧毅站在河堤上看船,看鎮子裡的熱鬧,雙手插在腰上:“砸儒學,是因為我已經看不到它的未來了,但是,何先生,說說我幻想的未來吧。我希望將來,我們眼前的這些人,都能知道世界運作的基本規律,他們都能讀書,懂理,最終成為君子之人,為自己的未來負責……”
“如你所說,這一千餘年來,那些聰明人都在幹什麼?”何文諷刺道。
“我們先前說到君子群而不黨的事情。”河上的風吹過來,寧毅稍稍偏了偏頭,“老秦死的時候,有很多罪名,有很多是真的,至少結黨營私一定是真的。那個時候,靠在右相府下頭吃飯的人實在不少,老秦儘量使利益的往來走在正路上,可是想要乾乾淨淨,怎麼可能,我手上也有過很多人的血,我們儘量動之以情,可如果純粹當君子,那就什麼事情都做不到。你可能覺得,我們做了好事,老百姓是支援我們的,實際上不是,老百姓是一種只要聽見一點點壞處,就會處死對方的人,老秦後來被遊街,被潑糞,如果從純粹的好人標準上來說,剛直不阿,不存任何私慾,手段都光明正大——他真是罪有應得。”
“寧先生竟然怨百姓?”
“我不怨百姓,但我將他們當成客觀的規律來分析。”寧毅道,“古往今來,政治的系統通常是這樣:有少數上層的人,試圖解決迫在眉睫的社會問題,有的解決了,有些想解決都無法成功,在這個過程裡,其它的沒有被上層主要關注的問題,一直在固化,不斷積累負的因。國家不斷迴圈,負的因越來越多,你進入體系,無能為力,你下頭的人要吃飯,要買衣服,要好一點點,再好一點點,你的這個利益集團,或許可以解決下頭的一些小問題,但在總體上,仍然會處於負因的增長之中。因為利益集團形成和凝固的過程,本身就是矛盾堆積的過程。”
“這個過程裡,小的利益集團要維護自己的生計,大的利益集團要與其他的利益集團抗衡,到了皇帝或者宰相,有些有抱負,試圖化解這些固化的利益集團,最有效的,是求諸於一個新的系統,這就是變法。成功者甚少,就算成功了的,變法者也往往死無葬身之地。每一代的權力上層、有識之士,想要努力地將不斷凝固的利益集團打散,他們卻永遠敵不過對方因利益而凝固的速度。”
“似何先生這樣的有識之士,大概是幻想著有一天,儒學發展到有識之士夠多,因而打破這個迴圈吧。可是,只要變革的規則不變,想要變革,就必定得積累另一個利益集團,那這個迴圈就永無止境。”
“如果將這個當成數學計算,我想,可不可以引入另一個以前從來未曾引入的因子,讓他們自然而然的化解社會的負因,這個最終也只能落在這些普通人身上。”寧毅笑了笑,“當然先得讀書。”
“寧先生建立這些造紙作坊,研究的格物,確實是千古壯舉,將來若真能令天下人皆有書讀,實乃可與聖人比肩的功勳,然而在此之外,我不能理解。”
“我可以打個比方,何先生你就明白了。”寧毅指著遠處的一排排水車,“譬如說,那些造紙作坊,何先生很熟悉了。”
何文點頭:“這些東西,日日在心頭記著,若然可以,恨不能裝進包袱裡帶走。”
“造紙有很大的汙染,何先生可曾看過那些造紙作坊的排水口?我們砍了幾座山的木頭造紙,排水口那邊已經被汙了,水不能喝,有時候還會有死魚。”寧毅看著何文,“有一天,這條河邊處處都有排汙的造紙作坊,乃至於整個天下,都有造紙作坊,所有的水,都被汙染,魚到處都在死,人喝了水,也開始生病……”
“豈會如此!”何文沉聲低喝。
“你就當我打個比方。”寧毅笑著,“有一天,它的汙染這麼大了,但是這些廠子,是這個國家的命脈。民眾過來抗議,你是官府小吏,如何向民眾說明問題?”
何文皺著眉頭,想了許久:“自當如實告知,詳細說明緣由……”
“那你的上司就要罵你了,甚至要處理你!人民是單純的,只要知道是這些廠的原因,他們立即就會開始向這些廠施壓,要求立即關停,國家已經開始準備處理辦法,但需要時間,如果你坦白了,人民立刻就會開始仇視這些廠,那麼,暫時不處理這些廠的衙門,自然也成了貪官汙吏的巢穴,若是有一天有人甚至喝水死了,民眾上街、譁變就迫在眉睫。到最後一發不可收拾,你罪莫大焉。”
“……那便只能欺瞞。”
“是啊,我們知道民眾是如此的單純,我們會告訴它,死人是因為其它的一些原因,水汙染並不嚴重,朝廷已經在處理,大家要共體時艱。然後朝廷迫使這些命脈速速整改,在民怨沸騰前,讓這些工廠速速脫身。我們當然知道說真話是好事,但面對這樣的民眾,說真話卻只能讓結果一發不可收拾,具體是誰的錯無從追究,但除非承認這樣的規律,否則你如何能找到改變的可能。”
寧毅看著那些水車:“又譬如,我早先看見這造紙作坊的河道有汙染,我站出來跟人說,這樣的廠,將來要出大事。這個時候,造紙作坊已經是利國利民的大事,我們不允許任何說它不好的言論出現,我們跟群眾說,這個傢伙,是金國派來的壞人,想要搗亂。民眾一聽我是個壞人,當然先打倒我,至於我說將來會出問題有沒有道理,就沒人關注了,再如果,我說這些廠會出問題,是因為我發明了相對更好的造紙方法,我想要賺一筆,民眾一看我是為了錢,當然會再次開始抨擊我……這一些,都是普通民眾的客觀屬性。”
“面對有這種客觀屬性,好惡單純的民眾,如果有一天,我們衙門的衙役做錯了事情,不小心死了人。你我是衙門中的小吏,我們如果立刻坦白,我們的衙役有問題,會出什麼事情?如果有可能,我們首先開始抹黑這個死了的人,希望事情能夠就此過去。因為我們瞭解民眾的心性,他們如果看到一個衙役有問題,可能會覺得整個衙門都有問題,他們認識事情的過程不是具體的,而是混沌的,不是講理的,而是講情的……在這個階段,他們對於國家,幾乎沒有意義。”
“但如果有一天,他們進步了,怎麼樣?”寧毅目光柔和:“如果我們的民眾開始懂得邏輯和道理,他們知道,世事最好是中庸,他們能夠就事論事,能夠分析事物而不被欺騙。當我們面對這樣的民眾,有人說,這個紙廠將來會有問題,我們抹黑他,但即便他是壞人,這個人說的,紙廠的問題是否有可能呢?那個時候,我們還會試圖用抹黑人來解決問題嗎?如果民眾不會因為一個衙役而覺得所有衙役都是壞蛋,而且他們不好被欺騙,即便我們說死的這個人有問題,他們同樣會關注到衙役的問題,那我們還會不會在第一時間以死者的問題來帶過衙役的問題呢?”
“朝廷的機關,會出現敷衍塞責的現象。就好像老子說了怎樣才能完美,但下至個人,我們只是普普通通的人而已,每天處理幾十件事情,上司要查問,朝廷要求不出問題,那麼,衙門的公人處理問題的原則,將會是選擇最簡單實惠的方法,交待過去就行了,這個現象並不容易改變。如果人民開始變得懂理,這個敷衍的成本就會不斷增大,這個時候,由於人們並不偏激,他們反而會選擇坦白。懂理的民眾,會成為一個吸收負因的墊子,反哺朝廷,主動化解社會的利益凝固,這個過程,是所謂民能自主,也是君子群而不黨的真意。”
“要達到這一點,當然不容易。你說我埋怨民眾,我只是期待,他們某一天能夠明白自己處於怎樣的社會上,所有的變革,都是黨同伐異。老秦是一個利益集團,那些固化的地主、蔡京他們,也是利益集團,如果說有什麼不同,蔡京這些人拿走百分之九十的利益,給予百分之十給民眾,老秦,也許拿走了百分之八十,給了百分之二十,民眾想要一個給他們百分之百利益的大好人,那麼只有一種辦法可能達到。”
“我們先看清楚給我們百分之二十的那個,支援他,讓他取代百分之十,我們多拿了百分之十。然後或許有願意給我們百分之二十五的,我們支援它,取代前者,然後也許還會有願意給我們百分之三十的出現,以此類推。在這個過程裡,也會有隻願意給我們百分之二十的回來,對人進行欺騙,人有義務看清它,抵制它。世界只能在一個個利益集團的轉變中變革,如果我們一開始就要一個百分百的好人,那麼,看錯了世界的規律,所有選擇,對錯都只能隨緣,這些選擇,也就毫無意義了。”
“在這個過程裡,涉及很多專業的知識,民眾或許有一天會懂理,但絕對不可能做到以一己之力看懂所有東西。這個時候,他需要值得信任的專業人士,參考他們的說法,這些專業人士,他們能夠知道自己在做重要的事情,能夠為自己的知識而自豪,為求真理,他們可以窮盡一生,甚至可以面對強權,觸柱而死,如此一來,他們能得人民的信任。這叫做文化自尊體系。”
“民眾能懂理,社會能有文化自尊,有此二者,方能形成民主的核心,社會方能迴圈往復,不再衰竭。”寧毅望向何文:“這也是我不為難你們的原因。”
“……怕你達不到。”何文看了片刻,平靜地說。
”那便先讀書。”寧毅笑笑,“再考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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